精確、適當地華麗，
不是容易的事
●佳嫻老師好，閱讀您的〈木瓜詩〉，覺得您將古典的詩經意象詮釋、轉化得很新，想請問老師最喜歡《詩經》中的哪一首詩？（台中╱阿毛）
答：前幾天上廣播節目，聽主持人陳義芝把〈木瓜詩〉解讀得情色盎然，熱力十足，事實上我也一新耳目——這首詩出發點其實很純情啊（笑）。
我還寫過一首〈狡童之歌〉，靈感也是來自《詩經》。
我對《詩經》沒有深入研究，就是根據年少閱讀時留下的印象，那直率之美，作為創作時的引子。
●您好，寫作的黃金時代忙於教務和學術，會有遺憾沒有更多時間和心力投入寫作嗎？有人說學院是作家的棲身之所，你認同嗎？（景美╱少女老樣子）
答：具有學院身分的創作者確實越來越多，不過，也還不是一種固定、大規模的選擇。各種文類中，似乎詩創作者在學院工作的多一些。為了拉開距離，拓展知識，我的主業並非現代詩研究，僅偶一為之。這是個人選擇。亦有詩創作、詩研究同步進行且質量均佳者，例如唐捐，乃敝人偶像。
確實，寫作於我，需要大段空白時間作為基礎，而這恰恰是我現在最缺乏的。這是否表示波希米亞式的生活更利於創作？我也不這麼認為。學術與教學，也有一部分是讓我喜悅的。我倒不把它們當作競爭關係，比較像是生命不同階段的重心吧。總之，不曾遠離文學，始終關注詩，這是最重要的。當我不在創作狀態裡，我仍是一個認真的文學讀者。
●《小火山群》的書寫一變此前散文的意象華麗與火花閃爍，質樸平實多了，是新的寫作方向嘗試，或有自覺進行新的書寫轉向？（梨山姥姥）
答：質樸與華麗，在我來看，是面對不同題材與心境時的選擇，而非創作方式的變折。即使是第一本散文集《海風野火花》，文風較為繁複，寫及我父親時，我是華麗不起來的。年紀小的時候，往往會出現辭勝於情的傾向，因此我對學生寫作「為賦新辭強說愁」，從不以為是什麼可怕缺點，反而以為這是自然狀態；假若持續自覺改善寫作，情辭之間必然會逐漸平衡。
一般會看到一種論調，質樸是更好的（更道德的？），華麗是虛飾的、矯作的，我從不這麼認為。這事實上也涉及偏好。精確、適當地華麗，不是容易的事。
博識、深思與眼界，
是很重要的
●這兩年短詩大賣，新一代詩人輩出，但這些短詩也被譏為「拿掉標點符號的散文」、「沒有深度」，你怎麼看這兩年詩集復興現象？又怎麼評價這兩年新起的詩人？（南海 康梁是吾師）
答：秋天日本詩人平田俊子訪台，曾提起因為推特Twitter的盛行，日本年輕人熱中於傳播、閱讀形制較短小的詩句。我想台灣這兩年短詩大賣，可能也與傳播條件有關係。除了短小，密度也降低了，易懂但是同時帶有趣味（通常是通過巧喻來達成），帶有傷感或嘲諷，利於廣大普通讀者的接受。傷感多一點，就可能發展出當前年輕人熱愛的「厭世風」，嘲諷多一些，就趨近於「每天來點負能量」了。當厭世成為時髦，就絕對不是真正的厭世，當負能量成為療癒的來源，其實是看穿了正能量俗套的虛偽。
離題一下。1918年，胡適發表〈論短篇小說〉，以進化論觀點闡釋短製的好處，結論時說，「世界的生活競爭一天忙似一天，時間越寶貴了，文學也不能不講究『經濟』；若不經濟，只配給那些吃了飯沒事做的老爺太太們看，不配給那些在社會上做事的人看了」，今天看來是有點胡說，但也有那個時代風潮下的必然。時間越來越寶貴了，但我對於高密度、精緻、複雜的事物還是保有高度興趣，那種「浪費」裡，不能不說也有我不合時宜的偏執。
●請教長輩：文、白之爭未見您發言，很想知道您的看法？（木柵╱葉民玲）
答：所謂「未發言」，指的是未在兩邊連署書簽字，還是未發表文章到紙本報刊上？我在自己的臉書頁面寫過不怎麼詳細但是態度清楚的意見，也算是「最低限度」的「發言」了。
文、白之爭我總以為只是一層次，背後其實是意識形態的奪權。不過，課本裡多一點好的（不是愛台灣或符合此時此刻政治正確就是好）近現代文學，並把古典選文重新盤點、更替，仍是好事。而我仍然認為教學者必須負最大責任。再好的選文，碰上因循怠惰的教學者，一樣能教成機械與濫調。
●您經常主持活動、企畫和執行很多文學文化活動，你覺得這其中推動你的動力是什麼？策展人、企畫人需要的條件為何？（松山╱左冷禪）
答：推動力嘛，我想一與性格有關，二與抱負有關。我的性格裡是有比較熱忱、愛和人接觸的一面，而我也始終認為，作為學院內的文學研究者，應當盡力把學思化為能向普通讀者傳播、有趣且帶啟發性的內容，長久累積，但不要譁眾取寵。學者的生產不應只是滿足學院內的教學與升等要求。
至於條件，我想博識、深思與眼界，是很重要的。一方面我是創作者，我有自身偏好，策展或企畫時不能說不受到偏好影響，不過眼光應該要寬，特別要能欣賞與自己風格歧異的存在，而知識的廣博也有助於把不同的元素織結起來，使其成為豐富的整體。同時，也應當敏察這類工作內含的權力結構，不要藉此拉抬自身。
有哏才寫，沒哏就算了
●數次參加講座都由老師擔任主持人，很佩服您的主持功力，想請問如何才能像老師一樣，介紹得深入、能隨時提問並抓住主講人的重點總結，又兼具幽默感？（新北╱阿綠）
答：謝謝讚美。我想這也是長久練習得來的。擔任主持人其實精神高度緊張，因為得全神貫注捕捉講者的發言內容與衡量狀況，適度回應、連結不同講者的觀點、提振氣氛、拉回主軸，甚至還要留意場地使用時間，控制活動長度。
最要緊的是，得把自己位置放在服務講者與聽眾上。我曾經驗過喧賓奪主、一發不可收拾的主持人，弄到現場聽眾忍不住舉手說，我們不是來聽主持人演講的。也遇到過講者離題千里、進入自我表彰的長段獨白，而主持人毫無作為，反而讓聽眾受苦。或主持人顧慮場地時間嚴格限制，不得已必須截斷毫無結尾打算的講者，反而被講者的家人四處控訴說不尊重等等。總之，這也算是一個專業行當吧，還有許多需要學習，也見識到無數的光怪陸離。
●佳嫻老師您好：
社群網路的快速更新，使作家能以創作即時回應時事，但也大幅縮短沉澱與醞釀的時間，如此的快慢交替，該如何拿捏？臉書、PTT又是否會影響你的寫作節奏？（汐止╱瑞比）
答：我現在好少上批踢踢啦。臉書當然是日常功課之一。不過，我更把社群網路當作是獲知訊息、關注朋友的空間，有哏才寫，沒哏就算了。這應該是生活與樂趣，不是強迫的自我展示。
●佳嫻老師好，許多議題在網路上發酵時，我常覺得所謂的「討論」傾向於各說各話，同溫層使人難以將對話的接口對上。你覺得自己的臉書同溫層厚嗎？當自己的意見與朋友相左，你會如何處理？（桃園╱阿源）
答：社群網路的操作與性質，讓各種議題討論趨向激化、二元對立，因為這種方式最能塑造強烈的自我形象，也最能快速地策動群眾效應。不過，我想很多人也意識到這種情況，時常造訪相反意見陣營，收集敵情資訊，找尋打擊點。聽說護家盟的人曾數次跑到伴侶盟的場子去，非常認真嚴肅地聆聽與作筆記。最了解我們的通常是我們的敵人。
意見與朋友相左，當然可以適度地表達。同時也得看是什麼樣的意見相左。例如，我認為教學者比文言白話比例還更重要，有些朋友完全反對這說法，這沒問題呀，不影響友誼，也能深化各層面的討論；那如果是認為同性戀就是變態，需要矯正，這種意見不同就真的無法忍受，也沒辦法做朋友。
請問您的筆名
為什麼叫鯨向海？
●佳嫻老師好，想冒昧請教您遇過最奇特的被搭訕經驗為何？（11月的老闆）
答：目前在我心中排名第一的，沒有其他。某位仁兄在臉書上敲我，劈頭問曰：「佳嫻老師好，請問您的筆名為什麼叫鯨向海？」因為太震驚，我沒有以無視處理，反而交談了幾句，確定對方很認真，不是來鬧的。
排名第二的，是在燒臘店忽然逼近我的讀者。當時我雖蓬頭而未垢面，衣尚蔽體，但是滿嘴叉燒油光，還需微笑與對方對答。
排名第三的，是清晨六點半的高鐵上，我與一陌生人隔鄰坐，我讀《後現代性的起源》（帶這本出門純粹因為超薄），對方讀一本台灣史相關書籍，我們互瞄了一陣以後，終於聊起來了。後來成為朋友。
●佳嫻老師您好，聽說您非常喜歡海蛞蝓，請問您最喜歡的海蛞蝓是哪一種？您是否曾為牠寫詩？（少婦卡爾森盤）
答：啊，我對海蛞蝓的隱祕之愛！
童年時代家裡買了一套讀物，薄薄的正方形硬殼本子，是一百冊動植物書。我翻看最多次的，是《海鹿與海麒麟》、《蛇》、《食蟲植物》這三冊。海麒麟即海蛞蝓，除了雌雄同體，牠們的生物特性我幾乎都忘了，純粹為那種夭矯豔麗所迷惑。有的像佛朗明哥舞孃裙邊，有的像厄夜皺褶，或孔雀開屏但是對摺，有的像科學實驗中途正在膨脹發暈，甚至像一串葡萄鑲金，或火山爆發後新成形逐漸冷卻的小島，最不合理的，是看上去宛若一鍋透明甜品，粉條粉粿涼圓，輕輕旋轉攪拌，體內小銀河。
容貌如此鋪張，人類所不能及。感恩，讚嘆，幸好海蛞蝓不是seafood。
●佳嫻老師好，請問楊晚輩的貓砂盆氣味，是否會影響您創作時的品質？若是，您覺得是變得寫得更快（好逃離現場），還是寫得更深刻（感官都被打開了）？（嗶嗶鳥）
答：貓砂盆，嗯，一旦晚輩從裡頭鑽出來，身為貓的同居人，除了趕快清理、讓人貓一起回復清新，沒有第二想法。創作？創作品質？此刻都是餘事。
●文人圈中好流行養貓，養了貓之後，老師是否覺得人生大不同？未來會為貓咪寫詩嗎？（台北╱小喵）
答：不能說是「流行」，因為動物養了以後就要長長久久的愛護牠。貓和狗其實各有擁護者。就我所知，如阿潑、紀蔚然、駱以軍，都養了狗；阿潑在美國駐村期間，家中老狗走失，我讀她寫狗，跟讀隱匿、李維菁寫貓一樣，十分觸動。或者像聯副主編宇文正，貓狗兼容，和樂融融。
小時候家裡養過狗，也養過貓，似乎我的天性對貓較為親近，長大後念念難忘的也還是貓。學生時代住宿舍，不能養貓，後來在外頭租了房子住，附近到處是街貓，也就沖淡了自家飼一頭貓的慾望。因此，在夜間無人菜場裡撿到小貓，全然是命運的邂逅吧。
為貓寫詩？也許會，但是沒有計畫。我始終喜歡張愛玲的寫作態度：「文人只須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後，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他寫所能夠寫的，無所謂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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