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麼樣面對這個立場顯比論點重要,格式要較內容討好,語氣態度高於理性論辯,吸睛能力勝過嚴謹邏輯──或是「偉大復興」睥睨個體尊嚴的新文化時代?……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爛人!」女兒忿忿地拿手機上社群軟體裡的不雅與不遜的留言給我看:
「爸,我想用髒話罵回去!」
「你不要亂寫什麼。」出於做父親的直覺,我叮嚀女兒:
「網上的言論也要負責。難聽的話一出口就『駟不及舌』。而且,上過網的東西,人家一找就找得到──永遠找得到!」
剛剛講到這兒,腦海裡突然「咕咚」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輕擊或拂過……對,最近類似的句子或內容,有好幾個人跟我囑咐過,特別是當我在文章裡提到某些敏感的關鍵字──人權、民主、獨立,還是「偉大復興」的時候。
「我這麼小的咖,人家才懶得理我。」通常我都自我解嘲,但旋即又想到底下這個《艾子雜說》的故事。
有個書生正在秉燭夜讀,忽然聽見窗下有嚶嚶的哭泣聲,好奇之下他便「尋聲暗問彈者誰」:原來在哭的是窗外池塘裡的蛤蟆,因為聽說東海龍王明天要對所有長尾巴的水族大開殺戒,心中惶懼,是以痛哭。書生不由得奇怪了:你老先生不是沒有尾巴嗎?幹嘛緊張兮兮!
沒想到蛤蟆們一聽,更加悲從中來:「可是,我們怕龍王追究我們還是蝌蚪的時候做的那些蠢事!」
神奇的網路也是如此。喜歡無病呻吟或以古非今的騷客文人喲,不管你是通過什麼樣的神奇之吻,才成為今天的青蛙王子,你得務必切記:年少輕狂時的小辮子,永遠是最大的罩門,親密的同志或敵人永遠可以一耙就把你打回長尾巴的蝌蚪原形。
這毋寧是「新經濟」、「數位溝通」,還是「無疆界時代」最大的反諷與弔詭。原本以為可以讓人類突破有形的禁錮,讓思想在無垠的電子空間自由解放翱翔,任意著床茁壯的網路,卻在「大數據」的巨靈下,成了一張政治民粹、資本寡占,或專制法西斯所織就的天蠶絲網了──鋪天蓋地,無所遁逃。就像金庸筆下最討人厭的阿紫,手上的那張漁網:
「絲線細如頭髮,質地又是透明,但堅韌異常,兼且遇物即縮……身入網中,出力掙扎,漁網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像一隻大粽子般,給纏得難以動彈。」
難道思想自由的人,真的只能像《天龍八部》的褚萬里一樣,以死明志,才能脫離洗雪這縛體之辱?
無論哪個議題──統中獨台、文言白話、同婚護家、擁死廢死,貌似開放的言論場上,怎麼會變成今天這般「忠誠如果不絕對,就等於絕對的不忠誠」的呢?
那麼至少可以讓文化人、藝術家、思想者,或至少「狂狷」的接輿伯夷們,免於這恐懼的自由麼?
我們一直以為:文明必然走向開放與包容,自由及民主,並且,文明的社會必然珍愛那少數清明的頭腦或不世出的天才。
但至少華人沒有這個傳統。就像余秋雨先生說的:我們這個文化,缺少珍惜創造力的制度環境。
他舉了我們每個人都會引以為傲的盛唐詩壇為例。李白、杜甫、王維,他們把那麼多的藝術與美麗遺留給世人,可是當他們在車轔轔、馬蕭蕭的亂世,直陷「茅屋為秋風所破」的困境時,少有人願意伸出援手。
特別是「詩仙」李白。他只是站錯了邊,加入了失敗的帝位競爭者王子李璘的幕府,就落到「世人皆欲殺」的困境。在政治正確的大網下,沒有人敢忤逆上意,出一言或劃一策救他。
廣大華人對這些優秀頭腦的漠然是令人心驚的,特別是所謂「文化界」「知識界」的搖尾系統。只有當這些偉大的心靈死去,不會再帶給人們嫉妒的理由時,才會被封聖稱賢。
余先生接著評論:當歷史上的人們傷害了什麼等級的文化人,那同一等級的,便再也不會出現了。其後明清二代的文化專制主義流毒更甚──全社會對於文化人的苦難漸漸習以為常;這個,造成文化創造力的停滯,文化人尊嚴的潰散,與文化自我免疫機制的失調。
所以李白之後,世間再無李白。
而西方也不見得高明。古希臘的荷馬活著的時候流落各處,飢餐渴飲;死了之後多個城邦卻大家搶破頭要「荷馬故鄉」的榮耀。隨著古典「開明專制」傳統的消散,獨立知識分子的處境更是每況愈下。而在近代民族國家救亡圖存的革命大旗下,文化人的獨立與尊嚴愈顯黯淡。「我們學到了:一粒燦然發光的制服鈕釦,比四卷叔本華的著作還要沉重。起先是驚訝,然後是痛苦,到末了是淡漠。」(《西線無戰事》)
要怎麼樣面對這個立場顯比論點重要,格式要較內容討好,語氣態度高於理性論辯,吸睛能力勝過嚴謹邏輯──或是「偉大復興」睥睨個體尊嚴的新文化時代?
有一個辦法叫隔離──說難聽一點是逃避。賽巴斯提安□哈夫納分享過上世紀30年代的德國經驗。在希特勒的「日爾曼民族偉大復興」中,知識分子「……(我們告訴自己)絕不可讓自己被仇恨與苦難所腐化,而且務必要保持品行端正與心平氣和。可是每日每日的不公不義迎面而來,要怎麼樣保持這種境界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淡然置之、把目光移開,並設法避世絕俗……」
「但這只會使人柔弱到麻木不仁的地步。這種置身事外的方法,其表達形式便是汗牛充棟的田園文藝作品。德國在1934年到1938年間,大量出版了兒時回憶、以家庭為背景的小說、風景圖冊、大自然抒情作品,與許多柔情萬種的小玩意兒。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在描寫雪片蓮和雛菊花、稚子放長假時的歡樂、初戀時光、童話情景,烤蘋果和聖誕樹。這種文學充滿了赤子之心和缺乏時代背景的色彩……但平靜乖巧和溫柔的敘述背後,正在字裡行間發出吶喊!」
我們對這種現象應該一點都不陌生──在我們的島上,這個,叫作「小確幸」。
但不甘於僅只在濁浪裡濯足的小確幸的人,想高聲抗議「我不是你們的金絲雀,我是詩人」的人,應該怎麼樣自處呢?
除了讀詩,還可以讀史。我知道,在大黑暗的時代,曾有過像「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與在仕途困阨,窮山惡水時,還不忘格物致知,孜孜於「教條示龍場諸生」的王陽明;西方也有萊辛伏爾泰史賓諾莎伊拉斯謨斯等,擎著不絕如縷的寬容之火,為人類照亮前路。
但如果連讀寫談說的自由,都被「和諧」掉的時候,我們還能吶喊什麼?
俄國詩人瑪麗娜□茨維塔耶娃,曾作詩哀嘆十月革命後的俄國內戰,同是俄國人的紅軍與白軍,自相殘殺的悲劇:
搖搖晃晃地在曠野中哀嘆──羅斯。
請幫幫忙,我腳下不穩。
這片血漬令我迷茫……
他們躺成一排,中間沒有界限。
眼一望,都是士兵:我方在哪兒?對方在哪兒?
白的已經變成紅的,鮮血染紅了他;
紅的已經變成白的,死亡漂白了他……
從右邊到左邊,從後面到前面,
不分紅白,齊聲仰天高呼:
──媽媽!
呼叫天父地母,呼叫女媧嫘祖,呼叫孕育我的蓋婭子宮──我不要再受到任何以美好的「民族」、「民主」,或者單純以「愛」包裝的言語暴力的牽葛,我只想再次接觸那原始的濕潤與溫柔,包容與原諒……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