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中一位老學生是銀行界知名的金融專家,也是文壇的新銳作家,出了第二本推理小說。有一天,他走過兩條巷弄,要我為他寫序。書序中我要他以白鷺鷥的丰采直上青雲,似白鷺鷥的膚羽一樣,簡單而乾淨。
我和他同住一條老街,我倆隔著巷子對看二十餘年,沒厭過。我看他,臥房熄燈,我就打起呵欠了。他看我呢?我沒問。他很有才氣,建中紅樓文學獎掄元,出了社會,並沒有忘情寫作。他說這本小說從建中高三醞釀至今才出爐,藏在心田二十一年,這「21」經常是老酒的代表數字,我用心給他拍拍手,並且要他望著白鷺鷥飛。
老學生並不知道,我跟白鷺鷥很親。白鷺鷥很白,白最清,清白是我們家的最高調。老廳堂高懸的就是「明月清風」,四個大字。
當我還是牧童時,騎在牛背上的視野,我全放在白鷺鷥的動畫,後來因為先曾祖父絲瓜棚下的野叟語錄,白鷺鷥真的成了我的忘機友,像一群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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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宜蘭縣三星鄉,有的是青青秧田,和三三兩兩的白鷺兒。
絲瓜棚下的老阿祖,跟我講過這些話:
──黃鶴是神仙的,白鷺鷥是咱做田人的。
──隨便白鷺鷥伊飛,咱都不要給驚嚇牠。
──伊若要帶給我們福祿,伊就會整群來棲息。
──伊若不肯給我們福祿,咱還有清清白白的田水。
──天頂若有東西落下來,那是白鷺鷥最靈動的飛白。
──伊飛到哪一叢竹仔林,誰人都不能勉強伊們。
農忙時小孩要下田幫忙,看到白鷺鷥,大人小孩時不時就朗朗哼著,這首家喻戶曉的台灣童謠──〈白翎鷥〉。
「白翎鷥(白鷺鷥),車畚箕,車到溝仔墘,跋一倒(跌一跤),抾(拾)著二先錢。一先儉(省)起來好過年,一先買餅送大姨。」
小時候,在水圳頭,在水田邊,跟隨扛著鋤頭的老曾祖父巡田水。我總是斷斷續續哼著這支童謠,那是自然就哼起來的,他不大會教歌。
老曾祖父是一個三歲大就沒老爸,替人看鴨群換個鍋巴飯吃的孤兒,教他快樂唱童謠有點殘忍,所以我的歌路不廣。十八歲以前一直和老阿祖同榻一床,聽不成幾首童謠就長大了,我只學那麼幾條歌,這一首〈白翎鷥〉最熟。
綠油油的田中央,總有一群群白鷺鷥鳥。或群起拍翅緩飛,或三兩隻低頭竊語。瘦條條的黑竿腳兒,久久才帶著田水潑移。偶有孤僻的獨鳥,一隻靜靜地哲學在綠秧間,漫漫思考。萬綠秧中數點白,清靈,鮮明,溜亮,簡潔,乾淨……
這幅圖一直長在我童心的相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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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綠綠的稻秧總抬頭望著斜飛的白鷺,田中央的綠浪,流動著幾處白點,看過去就是十分幽靜的美,這個時候會讓你立即陶醉。中唐詩人張志和在他的〈漁歌子〉裡,捕捉他心目中的詩情畫意──「西塞山前白鷺飛」,就是取白鷺作場景,白鷺鷥是田園山水少不了的明星。詩人詞作中那位穿著「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漁父。顯然是心不染塵、超然物外的隱士。
可是,他真懂得鷺鷥嗎?白鷺鷥來了,我得問問。高士總要悠然自在,隱士必得垂釣不歸,這與水田裡的農民汗滴禾下土不一樣。第一線的勞動者才有資格算得上是隱士,農夫更懂得白鷺,白鷺也最懂得農夫。白鷺兒不要文人把牠說成那樣,農夫不說,卻全說了,所以牠跟農夫走得近。白鷺鷥是農夫和漁夫的伴侶,未必是隱者與高士的朋友。這是我老曾祖父說的,有幾分野人獻曝,也有幾分霸氣。白鷺鷥,自古以來大家爭著要,這無關對不對的問題。
另一位中唐詩人劉禹錫,心中也有他的白鷺鷥圖。這一隻白鷺鷥,一身雪白,不與眾鳥混處。夜晚獨自棲眠在茂密的叢草中,白天長久地佇立在潺潺清流的溪石上。前面山頭此刻正清朗無雲,牠就拍翼直飛那迢遙青碧的天空。詩只有說到這裡。大概是飛走了,沒得再說。
「白鷺兒,最高格」的「白」,是文人最高調的顏色。「毛衣新成雪不敵」,白鷺鷥羽翼的聖潔,詩人說得斬釘截鐵,我想白鷺鷥未必沾沾自喜;「眾禽喧呼獨凝寂」,農夫是唯一的伴兒,他懂牠,牠也懂他。「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白鷺的孤眠久立,只有獨居田心的農夫能解,鋤頭上肩,相看兩相得。白鷺鷥的白,是具象的白。它的聖潔形象,還來自於牠的卓爾不群,才算形塑牠的慎獨。所以,白鷺鷥,有形色的「白」,還要加上無形色的「清」,才能昇華白鷺鷥的「最高格」。我天天數著千元大鈔的老學生,他說銅臭揮不去,一身俗氣,有點慚愧。才子聽我說,白鷺鷥會耳語你,清白是最天然的洗潔劑。
老曾祖父說:在做田人的世界,代代還流傳著──「白鷺兒」是福祿的象徵。每年春來總會有白鳥們的基地,我的家鄉有一大家族十分富貴,當年那個大戶人家,四周的竹林,鷺鷥總是爭著棲居,蔚為奇景,村民以為觀止矣。三十年後,敗了家,說也奇怪,鷺鷥紛飛,一隻也不剩,誰都沒法懂。
白鷺鷥跟黑面琵鷺一樣,對生存環境都有很高的警戒心,這是自然觀察家的結論;文學的浪漫主義者,總習慣拿一些特定的事物,來進行美感的再造,「眾禽喧呼獨凝寂。」硬是要把白鷺鷥說成不染輕塵的不俗之物,這種聯想是很文學家的一廂情願,拿到曬穀場去全民開講,說服不了手搖團扇的老農與村婦。文人詩人都是騷人,因著憂愁而創作的文學人,沒汗滴禾下土過,沒天災人禍過,沒柴米油鹽過,你怎麼能酣暢淋漓地寫盡人民的聲色?文人看的和白鷺鷥注視的怎麼會相同?
最後,文人一定要將景致推向最高點。──前山正無雲,飛去入遙碧──
藉沾一點邊的優雅姿態,醞釀只有文人看得懂的想像。飛上白日青天,直接九轉雲霄,站上靈魂的最高枝!
年年衡陽雁回的俗禽,永遠比不上,不再飛回的「白鷺兒」。誰都可以孤高,不是拿筆使墨的文人才傲骨得起。誰都可以聖潔,不是聖賢家法的德業才高格無上。白鷺兒真是清高,牠只知做牠的白鷺兒;麻雀兒同樣高格,牠甘心天生的黃褐羽。做得成自己,偉大不朽,還要人家說嗎?做不成自己,高格清節,還能自己說嗎?
白鷺鷥做自己,不會因著隱士與高士,礙了牠的青天。結群歸飛天邊,獨立閒步田腳,都是牠的志業。瘦瘦牠的腳骨,尖尖牠的嘴喙。每一個靈魂都有一片天空,黃雀不比牠輕賤,黃鶴也不比牠神仙。白鷺鷥,想飛哪兒,就飛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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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曾祖父自然有所期待,盼望白鷺鷥飛到我們一直單薄的家。他不貪心,要自然等待,要誠心守候,告誡我們不能勉強,白鷺鷥始終沒有青睞過我們家茂密的竹仔林。他說:「牠們不飛過來,我們勉強不得。等不來福分,也天天看到聖潔。沒關係,清白比福祿還要洗心。」
於是,絲瓜棚下的哲學家,是鋤頭日頭敲出來的認命;絲瓜棚下的哲學家,是田水汗水流出來的順天。
我的老曾祖父敬畏天敬畏地敬畏自然萬物;推理小說家,知道老夫為什麼要以白鷺鷥帶你飛了嗎?「前山正無雲,飛去入遙碧」,峰高無坦途,別忘了,更上一層雲;更別忘了,要堅持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