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窗口愣坐了幾天,竟寫不出一個字來。
──郭松棻〈論寫作〉
收到林君的來信:
雖然稍早時氣象預報說,今年依然是暖冬,不料寒流一波接一波,一躍而為十年來罕見的寒冬。中年以後的身軀畏寒,手套帽子衛生褲都用上了。且多雨,間歇下著。雖然都不是很大,卻增添幾許寒意。即便有陽光,也十分短暫,要把衣服曬乾也不容易。冬日衣多,曬衣間很快就掛滿了。
後園裡的紅毛榴槤葉子掉了一地,原產於赤道的樹,不知道還挨不挨得過去。今年結的果特多,高枝、低枝,甚至主幹上,至少十多顆,只可惜不對時──它似乎還沒能準確拿捏結果的時節。往年即便不是很冷,寒流過後,葉落遍地,果子來不及熟,沒有一顆不是泛黑、摔落,像被重重踩了一下,皮開肉綻。
聽到雞雛叫聲,印象中母雞孵蛋並沒有多少天,兩隻小雞卻突然破殼而出。兩天後,母雞就帶著小雞離巢了。但窩裡還有兩顆蛋被遺棄了。稍稍檢視,其中一顆有一處被啄破了,微微凸起,而蛋殼冰冷。握在掌心,約莫十分鐘後,靠近耳窩,可以聽到鳥喙輕輕敲擊著蛋殼。把那凸處剝除,撕開膜,硬實的鳥啄即穿透而出,發出清晰而細微的叫聲。開了暖爐,小盒子裡鋪了枯草,臨時的窩。牠還必須靠自己的努力,讓肚腹處的蛋黃養分充分轉化,完整的破殼而出,絨毛長齊,憑自己的能力站起來,方可能存活。
完全正常的文字。不料剛讀了幾段,就從幾個不同的管道接到這位老朋友的死訊。平時不太聯絡的舊識都給你打了電話,告知同一個訊息。據警方發布的訊息,寒流來,獨居老人,也許突然就心臟病發了。是房東發現的,幾天沒看見他,又聞到臭味,房東開了門,才發現的,報了警。發現他被壓死在書堆下,至少已經死了一個禮拜。可能是站上椅子拿書時腳沒踩好,一失足摔死了,書把他就地埋了。
他是你們認識的人裡讀最多書的(文學博士),也最戀舊,已經是著名的學者教授了,在他出狀況前(也差不多十年了),回鄉探親還一定找老朋友敘舊吃飯,他懷念的炒粿條、羊肉咖哩、叻沙、肉骨茶、釀豆腐,榴槤,紅毛丹。可能因為貪吃,中年以後他就發胖,體積不止是年輕時x2。高血壓、糖尿病、高膽固醇,自己大概也心裡有數。不像你,一直努力維持標準體重,太極,游泳,登山,騎單車樣樣來,一直沒長贅肉。
到你們這年齡,每年都會有幾位認識的人過世。如果住得不遠,你會順便向死者家屬推薦你設計的「老友特惠方案」,看家屬捨得為死去的人花多少錢、家裡拜什麼神,一切都好安排。他的父母的後事也是你協助料理的。雖頗以兒子在國外的成就為榮,晚年的他們還是寂寞的。你是最常探訪的友人之一,像對待自己的家人那樣對待他們,送點吃的,閒話家常,有時甚至載他們到醫院就診。過世後,遺體當然也交給你處理。
樹葬,海葬,河葬,沼澤葬,花葬,雜草葬,瀑布葬,標本葬……只要客戶提得出要求,你的公司都辦得到。
你和林君是少年朋友,高中同學,因對詩的共同愛好而熟識,甚至喜歡上同一個女孩,人如其名的顏如玉,彼此都為她寫了許多情詩。父親是成功商人的她,終究選擇了門當戶對的男生,共同留學英倫習商。你和林君都很傷心,有深刻的遺棄感,把怨嘆和祝福都化為嘔心瀝血的詩句。
在你為詩癡迷的那幾年,父母有時難免焦慮,但還是支持的。你和林君獲福建會館贊助各自出版了一本薄薄的詩集《如鳳》、《其他》,心腸好的評論者譽為「那是我們的時代最深情的雛鳳之聲」。印量三百,你父親各買了一百本送給他的朋友,泰半是事業夥伴,和比較有文化品味的家屬。只是他經常提醒你別忘了將來要繼承他辛苦開創的家業。當你決定到台灣讀哲學,父親更明白的告知,可以任你玩四年,條件是畢業後就回來準備接手他好不容易拚下來的事業。
他的口頭禪:「不要以為死人的生意好做,也是很競爭的。」
因為高中成績不太理想,你只被一家私立大學的哲學系錄取,心情沮喪。家境清寒的林君以優異的成績進入公費的紅樓,非常用功的埋頭學習,寒暑假猛打工,因而你們往來常只靠書信。即便是寫信,他也比你勤快。但你知道他詩也越寫越少,雖然信中還經常聊到文學,但幾乎是越純學術的課題,從詩經、楚辭到李白、杜甫,從李商隱到李賀……他說他一首首的背誦抄寫。他多次坦言難以自拔的迷醉於古典的富麗精妙,甚至一再感嘆:「再怎麼寫,也無法超越古人。」他被他的導師說服,古典研究才是正途,「以你們的資質,就只能寫一些雜草!」但可以研究天山雪蓮那樣的古典時代的天才之作。每一個時代只有幾個天才,其他的,不是雜魚就是雜草。但做研究憑靠的是過人的毅力。只有努力取得博士學位,才有可能留在「自由中國」,或許能有一番成就。
而你,實在搞不懂那些哲學課程有什麼意義,搞不懂那些哲學家頭腦出了什麼問題。如果說哲學就是思考死亡的學問,你從小耳濡目染的,不就是最為具體的死亡嗎?於是你的功課,就像時下蔚為風尚的自然農法──作物和雜草競爭著成長,很多時候種植者根本忘了把種子埋在哪裡,甚至不記得自己種過些什麼。弱的幼苗,就自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殘酷的自然法則。
寫作之路上,即便有一些文友,但兄弟登山,各自努力,腳力差的,就提早下山。有的遽得大獎,一夜成名。但也不見得能順利的走下去,得獎之後就消失於文壇的,也不在少數。能一直寫下去、持續有推進的,幾乎就是寫作這條路上的倖存者。事後回想,幾次文學獎失利、多次被副刊退稿後,你的自信心無形中受到相當大的打擊。你不知不覺把時間花在玩,單車環島、登山,交女朋友。詩不止寫得少,語詞黯淡如舊幣,句子也營養不良。對文學的激情遠不如對女人青春身體的迷戀。大學還沒畢業,少年時以為明亮的路已蔓澤蘭花盛開、死樹橫陳。
不止一回,談婚論嫁的女友一聽說你即將返鄉接父親的殯葬事業,即打退堂鼓,或要脅求你改行,就算是到獨立中學去教歷史和地理都好。
時間過得很快。稍不留神,二三十年過去了。你從父親的得力助手,到從他手上接過捧子,日日與死者為伍。見過太多的家屬,太多的悲傷,太多的虛情假意。
即便沒什麼共同話題,林君還是持續來信,你忙時懶得回,他也不以為意。有時就好像是純粹為了保持聯繫,心血來潮就給你寄張卡片,寫幾行字;有時竟是獨白式的長篇大論,讓人不知如何回覆。即便到了電郵、臉書的時代,還堅持手寫信。字跡和他肥大的軀體不相襯的秀氣,一直到老,還沒什麼改變。他時不時還勉勵你如果有感覺,應該持續寫作;還經常給你寄些他認為對你有幫助的書(從《殯葬人手記》、《秦始皇陵》、《曾侯乙墓》、《中國古代墓葬大全》到《墳與詩》、《屍與文》、《殯葬詩學》)。林君的來信(連同信封)你收滿一餅乾桶。你料想,他的遺物裡,也許也有一箱你給他的信,雖然少得多。
多年以來,林君也反覆感嘆:世上的好詩太多了,再怎麼寫也是多餘。與其寫出爛作品,不如不寫。況且,研究的工作更重要、更有意思,也必須全力以赴。你早就知道,他在為自己的不寫找理由。也許不是最好的理由,卻可能是最常見的。更糟的是,他可能是對的。
林君的一生,概略的展現在他的來信和出版物中。你返鄉那年,他在歷經數百日焦急準備後如願考上碩士班。忙碌的課業。拜那位堅稱《詩經》中的所有作品都是由尹吉甫撰寫的紅樓學術巨擘為師(那時還沒有搞笑諾貝爾獎,否則此君將是第一個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華人),以《古詩十九首的作者》的碩論取得學位,隨即考上同一間學校的博班,找同一位大咖指導教授。與大學時暗戀他多年的學妹訂了婚。結婚。入中華民國籍。長女誕生。到某校任講師。長子誕生。以《先秦兩漢的作者》取得博士學位,升副教授。《著者與述者》在台北出版。到香港開會。到北京開會。以《甲骨文的作者》升任正教授,那本千多頁的巨著還得到國家文藝獎、中山文藝獎、教育部文藝獎等多種獎項,被譽為與董作賓《殷曆譜》比肩的民國甲骨學最高成就。每有出版,林君都不會忘記給你寄上一本,即便是期刊論文,也會不吝寄上抽印本,即便你根本不在學術界,也不一定會去翻那麼森冷僵硬如木乃伊的學術著作。
就那樣過了很多年。
除了熟人死亡的訊息,你的信都是些雞毛蒜皮瑣事──年少時常光顧的那家老戲院拆了,某某書局轉手改賣炸雞,天下第一的炒粿條老闆被車撞死了,那個一直給你們白眼的「蘇丹街第一美女」xxx竟然嫁給了一個大她十多歲、滿身毛的孟加里星。
當年你們共同喜歡的那女人如玉死於乳癌,不過五十歲,剛發現時不肯動手術切除,一直到癌細胞蔓延全身。葬禮是你親手操辦的,她加速衰老的肉身慘不忍睹。三十多歲時就因先生習慣性外遇而離婚,之後幾段情感皆不順遂。屋漏兼逢夜雨,兄長接手父親的生意後不敵有國家當靠山的土著對手,破產入窮籍。她返鄉時容顏已如枯棗,儼然一滄桑老婦。你忍不住向林君細述她的慘狀,也很慶幸自己是那個為她送終的人。「真沒想到這麼美的女孩竟然那麼不幸福。」那封信的結尾你下了個悲傷的結語。你沒告訴林君的是,你曾在深夜無人的殯儀館,在她枯魚般的冷凍屍身前痛哭流涕良久。你在她的屍身旁鋪了數千朵藍蝶花。那花你沿著殯儀館鐵籬芭種了一圈,一年到頭盛開,和所有熱帶植物一樣充滿生命力。那時,你相信自己是世間最傷心的人。你當然也不會告訴林君,垂死的如玉後來在你勸說下,在你投資的那家醫院治療時,醫藥費幾乎都是你偷偷埋單的。你當然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你請主治大夫偷偷保留著的那一撮她的癌細胞,到今天還強韌的活著。
不久,林君也出事了。
傳聞很多,和女學生談戀愛,談上床,談到子宮深處。也有一種說法,說他是被陷害的,那女孩本身就不正經,閱人無數。一輩子都在學院裡生活的林君過於單純,反而是受害者。你收到好事者寄來若干剪報標題「臨老入花叢,杏林之恥」。「春暖花開日,學院又現狼蹤」。「老狼自辯──『化做春泥更護花』」。但林君來信中從不談這些感情的事,好像就沒那回事。但你知道,如果是空穴來風,對他傷害不會那麼大。不止被迫提早退休,離婚或分居,獨自到鄉間租了間老房子。還好孩子都成年了,都大學畢業,有自己的生活重心了,再無後顧之憂。
有好幾年林君的語調和氣氛都改變了,你約略記得他曾多次在信裡提到,提前退休是「為了寫作」。而為了重拾手感,他把瀏覽時欣賞的詩作,仔細謄抄在筆記本裡。像書法臨帖那樣,接著這裡換幾個字、那裡重組一下,有時一句全新的詩就誕生了。那一陣子突然對詩恢復了熱情,接連寫了好幾十首情詩,興致盎然的給你抄了寄來──那時你當然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到,那些詩都是抄來的,抄自比較不著名的作者。一直到他自費出版了詩集《沼澤》,分贈友人時,被好事者舉發,才變成醜聞。報導過他緋聞的那分羶腥小報當然沒放過他,「大牌教授、過氣老文青新詩集竟然全部作品都是抄的──在抄襲頻傳的民國文壇,抄整本還是堪稱創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