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交會晚得剛剛好,因為都曾有過很痛的領悟,
所以知道珍惜眼前幸福……
野鳥般自然地生活
●曾郁雯:
親愛的野鳥先生:
我們常常在夜裡遊車河,你最喜歡播放大咪女兒特別為你錄製的精選輯,一張一張分屬不同階段的老歌,其中有一首辛曉琪的〈領悟〉,聽說這張專輯賣了五十萬張,那句「多麼痛的領悟」,唱出很多人的心聲,療癒很多受傷的靈魂。
為李天祿阿公寫回憶錄的時候,他說最難忘的事情是「過館」,當時的野台戲大概每隔十天就會換一次地方,行話就叫「過館」,通常都在深夜,大家全擠在裝滿戲箱、戲簍的貨車上,從這站過到下一站,很多人把這種漂泊遷移的生活視為畏途,阿公卻特別喜歡。車子行駛在夜深人靜的街上,心中默默期待能與別的戲班偶遇,如果是熟人就寒暄問候,也許還能見到偷偷意愛的人。如果互不相識就更加有趣,彼此大聲叫喊互相較量,一陣喧譁之後才各自朝不同方向飛馳。阿公說他已經不記得過館的淒風苦雨,只記得車子分開後夜空中彷彿還留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氣味。
人生也像過館,一站接一站,不知將與誰交會?與誰分別?有時擦肩而過,有時連錯過的機會都沒有。我們的交會晚得剛剛好,因為都曾有過很痛的領悟,所以知道珍惜眼前幸福。〈幸福進行曲〉是我為電影《天馬茶房》寫初版劇本時,替陷入苦戀的男女主角寫的一首歌,後來陳明章老師再補寫一段歌詞、譜曲,由林強主唱。這首歌應該是我最不幸福時寫的文字,與其說這段歌詞是在鼓勵男女
主角對愛的堅持,不如說是鼓勵我自己不能放棄追求幸福。
「因為你冬雪已化作春天的溪水
因為你
雁行千里鬥陣來相隨
咱的青春是一段唱未完的歌詩
咱的未來是寫佇日曆紙的愛你
一個人 一支吉他
抱著希望阮來到親切的台北城
遇到你是阮緣分
感謝上天對阮的安排
你講 你要唱一首歌 幸福進行曲
這是阮為你寫的一首歌
日子隨風吹 一生只愛你一個
春夏秋冬 阮無你怎樣過
」
冬雪要化成春天的溪水,需要溫暖,需要愛,更需要等待。
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我們看不見,花兒就不開,這個世界一直花開花落,只是我們看的時間、地點、角度不一樣。我們如果彼此錯過,還是會有不同的結果,也許更好也許更壞,在交會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以前我們會說那是命運的偶然,後來我們學乖了會說那是個性的必然,現在驚覺一切都是徒然,但求眼前當下好好過日子而已。
被稱為日本美食王的北大路魯山人,同時具備很多身分,他是烹飪師、飲食評論家、畫家、陶藝家、書法家、漆藝及篆刻大師,一九三六年開始在鎌倉設立「星岡窯」專注燒製「織部燒」,在他的文章〈敝人的晝夜朝夕〉寫道:
「吃著美味,想睡就睡。如同野鳥般自然地生活,這便是敝人的晝夜朝夕。早寢、晚起,喜好午休,八小時到十二小時的睡眠,便能從事常人數倍的工作量。每日第一個泡澡,之後立刻痛飲數小瓶啤酒。這裡是近乎囂無人煙的山中獨棟,眼界所及,是不矯飾的自然山野,家中是幾近最高等級的古美術品。其他還有狗、有貓、有雞,也有鴨,野鳥悠閒的嬉遊。如此,周遭沒有任何會損害健康的事物。也許敝人的健康,就是從這種環境中孕育而出的吧。……願能如山鳥般坦率自然。日昇甦醒,日落沉眠,如同山鳥一般……」
他在自己的小山中朝夕起臥三十多年,過著幾乎沒有社交的生活,令人嚮往,如同王維晚年「臨終無病,遺親故書數幅,停筆而化」,神仙也。
我們的人生要開始倒著活,就可以像野鳥般自由自在。
幸福小小的
●林文義:
親愛的妳,喜歡在我們傾談的「相對論」,妳那別有意涵、逸趣的稱呼:昭和老少爺、主編、船長和此文的:野鳥先生。明白形容的是生性自由,不容牽絆的任性之我吧?野鳥……倒令我想念兩位老友:劉克襄、何華仁。
是啊,鳥飛過天空,,猶若飛翔的文字、自由的羽翼、不馴於風俗的傲慢幾許。
夜深人未靜,妳我時而行車高速公路,不眠的夜梟二十五分鐘路程,就能抵達基隆廟口夜市,喜氣的紅燈籠,美食小吃的鍋氣和人聲笑語,生活裡最純然的口慾幸福。很簡單,像妳我相伴,回眸前半生不再哀傷,知心一笑,疼惜不必多話,靈犀如港市那閃眨的夜星。
女兒的微笑多麼體貼,像大咪的妹妹KiKi轉錄了張學友那首〈我們的演唱會〉,初聽為之動容!是啊,少女心從十七歲聽歌到四十歲的滄桑幾許,那合應亦是讓我臆想妳的人生況味吧?我的茫然少年時聽的是木匠兄妹的〈情歌傷我心〉,女兒們再以轉錄的唱碟送我們一次,就在夜行前往基隆的車程中靜聽。
親愛的妳驚豔於蔡琴的台語歌,且每聽自然學唱,尤其是這首文夏作曲、許丙丁作詞的〈飄浪之女〉,妳用心、虔誠地跟著蔡琴唱──
白色的煙霧 陣陣浮上天美麗天星閃閃熠 百花含情帶意
初戀恩愛情意 因何來分離
吉他彈出哀愁 溫泉鄉歌詩
那份幽微的輕嘆,是如此美麗且婉約。最近女兒寄來老友攝影家謝春德在一九九六年為這首名曲拍攝的MV,背景是台中公園的池邊,一身日本和服,手持摺扇的蔡琴,緩緩走在朱紅色的橋上,那沉鬱的回眸,心事的領悟,索引著愛和別離的問答……幸福是什麼?什麼是幸福?我看著歌者的影像,想著蔡琴的心情。
她唱起哀傷的歌,我們聆聽,跟唱,不就如臨鏡般地,那也曾是我們祈盼過,卻斷裂過的幸福允諾嗎?如此美麗,如此蒼茫……
情歌傷我心?今時情歌不傷心,只有慶幸親愛的妳相伴追隨,靜美的生活是幸福。
就像妳和女兒們去了印度佛陀聖地:普提沙耶,為我帶回一片菩提葉,那是護持的由衷祝禱:大千一葉蔭紅塵,恆河沙數安己身。
日常晚餐後散步,長巷少人行,靜靜地一排菩提樹,那心型的葉片總讓我思念妳的心。幾戶人家的牆垣延伸出怒放的九重葛,夜色裡溫暖的火焰紅,我就想起妳在陽台殷勤種花的姿勢,那專注,那認真,像一首輕微、低吟的歌謠。幸福小小的,感念深深地流洄不止。
感到對妳很抱歉的是,至今仍然無能給妳一片小小的庭院,可以種花樹,擺一張桌子,喝著妳拿手的研磨咖啡,閱讀或寫作……偶舉目對望,輕淺一笑,不語卻真情的幸福滿心。
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曾郁雯:
親愛的作家先生:
老來若能擁有一方小院當然好,沒有也無妨,我現在的小陽台已經很熱鬧,紫薇、使君子、三星果藤、七里香、紫藤、荷花、桂花、五彩茉莉,還有粉色、櫻色、紫色、桃紅、紫白混色、黃色、橘色、朱紅、白色,九個顏色的九重葛輪流開花,最神奇的那株紅花木芙蓉,枝幹如流星般綻放,自從去年來到陽台之後,已經盛開五次,特殊的香氣常常吸引白頭翁、綠繡眼駐足覓食,最高紀錄曾經同時藏著九隻小鳥,吱吱喳喳跳上跳下,好不熱鬧,近日乾脆再種一棵,讓牠們吃個夠。
真有個大院子還不一定照顧得來,我們開始一天一天像自己的父母漸漸老去,在他們身上彷彿看到我們的未來,我們必須學習接受並提早做好準備。
因為延續織部燒的貢獻,七十二歲那年北大路魯山人被日本政府選為重要無形文化財保持者,但他並沒有接受這個人間國寶的頭銜,一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們也能臨終無病,停筆而化,那就是上天賜予最大的祝福。得好好想想,到底什麼才是餘生最想做、最應該做的事。
親愛的昭和大叔,先忘掉躲在心中那個孤獨的小孩吧!那個時代的父母比我們更孤獨,他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愛我們。
親愛的船長先生,不要讓曾經受過的傷害,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自己,知心朋友要珍惜,若至今仍不能相知相惜,不如當成昔日戀人,曾經愛過就好,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你的詩〈幸福練習〉:
「練習寫詩因為愛的緣故京都春來的情定相約
堅信有個人以一生應許
彷彿詩的流程艱難而美麗
」
過去曾以為幸福會從天而降,現在終於明白幸福也要練習,而且很艱難。
親愛的野鳥先生,每個人都有過不去的關卡、說不出的難處,餘生若夕陽餘暉,轉瞬即逝,我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與力氣,如果負擔這麼沉重就沒辦法自由飛翔,還是安安靜靜閱讀、寫作、旅行,踏踏實實過日子比較自在。
親愛的作家先生,我們去鎌倉明月院賞紫陽花(繡球花)那天,遊客如織,初夏薰風伴著微微細雨,面對眼前盛開的花海,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猜你應該已經在腦中編織文字,只要一回到台北就會開始做「手工藝」,坐在小書桌前用鋼筆將一個字一個字刻在稿紙上。此生與你相伴的戀人是你最美的文字,真的為你慶幸,窮一生之力成為一個作家,那是上天賜給你的天賦與禮物,在文學的世界裡你可以自在飛翔,變換各種角色。在現實世界裡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你的手指因寫作寫到長繭,請用這雙溫柔的手,擁抱幸福。
感謝攜手同行
●林文義:
親愛的妳:所有的稱謂與形容,我還是喜歡「作家」兩字。是啊,從事文學半世紀,只有長繭的右手握筆的指頭,印證著溫柔和暴烈的情境。妳引用北大路魯山人的生活哲學,的確是我們此後日常,祈盼學習、遵循的方式;這變幻無常的世情,幸好妳我借文學得以稍加安頓,幸福自尋所至。我要告訴妳一個美麗的祕密,那是和知心文友聯繫的傳真機電話。
執拗地,我堅信亦喜愛屬於我們三、四年級生的「舊情懷」。妳可相信,在我書架左手邊的傳真機電話,拿起話筒,撥號,接通,猶若一種儀式;年紀加起來,超過四百歲的六個文學人聊些什麼?必須虔敬地寫下他們的名字──隱地、陳列、陳銘磻、宋澤萊、王定國,接打電話的是我……多麼幸福,多談文學,少話生活。儘可不回憶,往昔太苦,多說無益。最感心的是前輩作家:隱地先生。創建的年度小說選、爾雅出版社,都是我們從年少至今,依然敬慕的文學典型。我一生相識最久的小說家王定國就在電話裡說──要向隱地學習啊!八十歲依然用心寫了五十年文學回憶錄:「年代五書」,青春不老,我們不能垂頭喪氣。
想念:陳列的花蓮、宋澤萊的鹿港……前者終於寫出《躊躇之歌》,後者早慧的《打牛湳村》;報導文學的陳銘磻十年十書的:日本文學地景之旅;王定國復出的《敵人的櫻花》多國外文翻譯……手持電話筒,笑談舊情懷。
美麗的祕密在此揭露,就不是祕密了。多麼幸福地與最為豪筆的作家老友相知疼惜,人生至此,了無遺憾;猶如妳的護持之愛,包容我時而降臨的強迫症,有時的確不知所措。
近時,試著:只有線條,未上顏彩的插圖,其實出於妳的一再鼓勵……就畫幾筆……還是挫筆藏拙了(苦笑)。青春年代,學畫不成,遂以習文;只有文學才是我前半生實質的幸福,是我不符合他人的期待吧?生性不習慣榮耀的歡慶煙火,寧願獨看夜空微星……這樣的生命情境,是否也有妳筆下描寫的:北大路魯山人的靈犀幾分?他燒陶,我寫作,繁華過盡,更要學習這位大師的淡泊自在了。
在他低垂的眼簾後,有時閃著海漾的亮光,
有時躲著憂鬱的深藍。
這是妳為我詩集(按:《旅人與戀人》)寫序的前三行,妳提到其中的〈幸福練習〉,已經是十年前爾雅版的昔書,封面是妳攝影的台北九份向晚的海色,序詩也是妳獨特的文字,題目〈深藍〉用了妳的英文名字Daphne……短短的九行詩將我這野鳥的心性剖析得如此真切,慣於散文的我何以能夠靜心、虔誠的完成一本羅智成在序言中提示的──這是一本「幸福」的詩集。那是因為親愛的妳帶我去旅行,定情於京都,結緣於文字相與飛翔的航路。美麗、靜好的晚秋歲月,感謝攜手同行;妳的包容和護持,請多指教。
九月《文學相對論》預告張惠菁vs.施靜菲,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