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方土地,一座城市的眷戀,是否也因朝夕相處而「日久生情」呢?
愛上這個島國,就因妳在這塊土地上,真摯地生活過,熱切地參與過,反覆地探索過。
留戀的不就是那一步一履踩過的痕跡?……
我還少年時,小鎮卻漸漸地衰老了。只是我太年輕,還沒察覺時間的變化,仍騎著腳踏車在老街上任意溜躂。迎著風,從街的這端騎到那端,好似就丈量了一座小鎮的頭尾。據說,每一個城鎮都曾經有過輝煌的時光。我的老家,這座馬來半島偏南的小鎮,在六、七十年代曾經被稱作「小巴黎」,如海市蜃樓那樣華麗的名字。想像靠著河口的海墘街,入夜仍燈紅酒綠,喧嚷不已。如今已見不著那些南北跑單幫的過路客,只留下了賣消夜的食檔,烤沙嗲、雞翅膀的檔口總是陣陣炭火炊煙。
海墘街再繼續走,就會看到奧迪安戲院。小鎮曾經風光的證據,就是同時有四家戲院並立於此。奧迪安、麗士、國泰和太子,這些戲院要一直到世紀交接的九十年代末,客人漸漸稀疏,才一家一家地沒落關閉。奧迪安戲院以前叫「大觀園」,後來火燒了重建,改了洋名,叫作「Odeon」。小鎮人不依英語唇齒幽微的發音,擅自念成閩南語的「黑輪」。說到「黑輪」看戲,大家都會知道是哪裡。麗士和國泰戲院,隔一條大街,門面對著門面,恩怨分明,分別放映邵氏和國泰院線的電影。至於太子戲院,八十年代才在新興的社區裡開起來,歷史最短,卻不知為什麼流傳出最多鬼故事。小時候寧願憋尿看戲,也絕對不會踏進那間戲院的廁所一步的。
這些都遙遠了。我的母親偶爾還會提起那些我所不曾記取的往事。母親愛看戲,父親則不,總是說:「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但那時代也有過萬人瘋狂追捧的明星偶像。小鎮的戲院播放過《江山美人》、《寶蓮燈》,後來就是胡金銓的《大醉俠》、《龍門客棧》。那是一個電影的光輝年代。「今日上映」的巨大看板上,那麼鮮明奪目地張掛著人們至今仍津津樂道的明星臉孔──那時的電影看板皆是手繪的,好像俠客美人依舊凍結在那油彩揮就的一刻表情,一直都未曾蒼老。我的母親常常緬懷過去,細數著六、七十年代來到鎮上戲院登場作秀的那些港台名伶,臉上會浮起一種懷念又安慰的微光,教人不忍去打斷。彷彿那舊日時光又重新繞上放映機,再次忽明忽暗地悠悠回轉起來。
我最早的記憶之中,有一次和母親一起去看的電影,是許鞍華在1982年拍的《投奔怒海》。那時我才六歲,而電影還沒分級,大人也沒有暴力血腥兒童不宜的概念。以至於我至今仍深刻記得,電影裡有個人手顫顫挖著地雷結果真的被炸成粉碎的一幕。那時主演《投奔怒海》的是林子祥和劉德華。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戲院看板早已換了另一群明星:戴著墨鏡的周潤發、帥氣的張國榮,還有永遠一臉木訥的史泰龍。到我上中學之後,同學紛紛效尤《英雄本色》的小馬哥,走路一瘸一瘸的樣子,還要一邊噴飯一邊說著電影對白:「三年,我等了你三年!」其實又豈止是三年呢,時光不斷流轉,小鎮的戲院卻永遠「今日上映」著不同時代的情節,我們終於也擁有了屬於我們自己的眷戀和悵惘。
我的青春似乎總是騎著腳踏車,追著那時代的尾巴。那時布店街、老巴剎一帶還是熱熱鬧鬧的。我以為這就是小鎮原本的樣子,而且應該永遠就是這個樣子的。街上的戲院入夜就燈光明亮,門口都是一檔檔賣零嘴的,有炸花生、蠶豆、口香糖、醃漬青芒果……全都各有其所地放在一格一格透明框框裡。客人漸漸地多了起來,又一齣戲要上演了。人們在售票口前排著隊,矮著身子向那圓形的小窗遞錢、拿票。我還記得票根薄薄的一小枚,上面的座位號碼竟是用原子筆寫的。走去那被厚布簾掩上的入口,會有一個印度人查票,然後在黑暗中用手電筒為你照路找位子。
每次掀開戲院那厚重的簾幕,就像走進了一個魔術盒子,裡頭滿溢炫目華麗的光影。但那紅簾背後,幽幽小瓦燈泡卻不經意營造出來一種陳舊的感覺。原本絨布鮮豔的椅墊皆已起毛破損,露出了底下暗藏的木料,坐下去還會發出依依歪歪的聲音。有時側身走過狹窄的走道,鞋跟黏黏的不知沾了什麼。也許戲院在那個時候就老了,只是我們沉迷在電影的光影裡而恍恍未知。
那時我已是高中生,到戲院看電影仍是一件隆重的事。猶記得那時每一年的農曆新年都會上映賀歲電影,班上同學們都會像履行什麼儀式那樣,穿著摺紋筆直的新衣,騎了腳踏車到戲院門口集合,一起進去看成龍和周星馳的賀歲片。一夥人占了一整排座位,男生總是扭扭捏捏、假裝老不情願地坐在女生旁邊。一包零食來回傳遞,彼此沉默無語,而眼瞳皆閃爍著電影的流光。回想那樣的時光,是青春才獨有的親密和曖昧。
然而故事並不等待人們懷舊的頓挫,它總是兀自前行。只一閃神,就已經錯失了某個情節的轉折。高中畢業之後,班上的同學相繼到其他城市念書,而我也離開了小鎮,一個人來到台北。學校附近就是夜市,公館一帶的商店街燈光明晃到深夜。挨擠在人群裡,卻總是有一種和眼前現實若即若離的錯覺,才察覺自己終於成為了一個異鄉人。陌生的街巷來回走了幾次也就熟悉了,那時常常走路到台大找同鄉朋友,窩在那髒亂、窄小的宿舍寢室裡和朋友胡扯。男生宿舍會定時播放電影,在福利社隨便買了零食就鑽進放映間裡消磨幾個小時。那片單也不知是誰定的,有時是好萊塢的商業片,台灣片子也有(記得有一次播放侯孝賢的《南國再見,南國》)。偶爾竟偷偷播放日本AV,沒有對白,只有綿長不歇的呻吟。而幾個男生就坐在黑暗之中,竟還有零食袋子悉索的聲音,其實誰也看不清楚誰的微微的躁動。
後來跟隨學長去二輪戲院,才真開了眼界。戲院播放那些下了映期的電影,票價非常便宜,而且四個廳八部片不清場任你看。不知世界上哪裡還有什麼戲院是可以這樣一張票無限看的?到二輪戲院看電影是我在這座城市裡非常珍貴的記憶。黑色的盒子承載了我那被虛耗、自棄的台北時光,巨大的孤獨竟然找到了安放得宜的所在。記得曾經試過一個人待在戲院裡馬拉松看片八小時,白天看到夜晚,走出戲院暈陀陀的,眼前一片城市光景,竟依稀恍如隔世。那時學校附近有「東南亞」和「大世紀」,有時竟不辭勞苦,借了學長機車開到木柵的光明戲院,只為了想再看一次今村昌平的《鰻魚》。由於不清場,幽暗的戲院裡似乎也寬容地收留了其他如我一樣的稀薄身影。都是紙片剪影那樣的輪廓,無所事事的大叔、老遊民、豔妝的女人……彷彿都有著彼此不宣的故事。
而我依戀在二輪戲院裡頭,或許只是因為一種無以名狀的熟悉感。那些二輪戲院和老家小鎮的戲院非常的相似,一模一樣的陳設、格局和光度,一模一樣的熱鬧又破落,就連食物夾著常年霉味的氣味都像。據說許多年以後,這些戲院皆在這座城市的地圖上,一間一間地消失,一如小鎮戲院的命運,都變成了歲月的飄絮。
那時我已經從台北回到小鎮,新社區蓬勃開發,老街卻黯然蕭條了。路過大馬路,才愕然發現,街上的幾座戲院都已然歇業了。少年時記憶的光景頓時無所依附而虛浮起來。原本的戲院被完全掏空,一千張座椅盡皆拆了,改建成了一間平價百貨公司。而張掛電影海報的地方,如今貼滿了大減價、大平賣的字眼,來來來,折扣再折扣。我走進那被誰偷偷換掉的場景,只能從那一排一排雜貨陳列櫃之間,百支日光燈的耀眼光度下,依稀辨認出戲院原有的樣子。二樓的貴賓席竟然變成了服裝部,踩著階梯上去,隱約有剛髹過新漆的氣味,那麼強烈刺鼻,卻又那麼陌生。
恍惚之間,故事就已經結束了。片尾曲響起,演員名單隨著歌聲緩緩流走。電影上畫,電影又下畫了。回過頭看,老戲院那用紅漆寫著「今日上映」的木牌子,竟然還沒有拆下來,就這樣任由時光的膠卷不斷轉動,恍惚流過誰的身影,好似還在重複放映著那些不曾老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