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光弦上弦下是一支尖銳匕首或溫柔豎琴?我,都不要。只純粹渴求,請天上的神,地底的魅,給我全然的深睡,假死的靈魂,茫茫的空白猶若永夜的極地之雪,不須人類文明,扼絕科技幻象,請容許一次再一次的沉陷深海,黑暗是我最美麗的告解……
我的夢,怎多是他人的情境?
1
三合一咖啡,浮著氤氳熱氣,我喝了一口,太甜了!自然地半吐舌頭,其實是故作丑角滑稽狀,餐桌兩邊對坐的男女沒一絲笑容?
我,在他們夢中,或者是……我正夢著。
多麼英挺、帥氣的男人,多麼豐盛一雙巨乳,黑髮如夜,應是充滿情意的女子……是的,突然一通電話撥來,女子沉定的說──新正初二日,請你來我們家喝杯小酒。
那是,多少年前的邀約,夢裡再次浮現。
方升要職,我所熟諳的、擅於理念論述的好筆男人,想必群友歡慶,邀約不只我一人。
鬼使神差,就僅僅是我單獨一人的抵達……一杯三合一咖啡,太甜了!放眼望去,凝滯的兩座冰山,伴侶熱愛不互看,那麼我這突然闖入的第三者被意外邀約,來者何事?
往事入夢,是否反照的自我曾經是遙遠的己身?幽幽醒來……他人在愛的折逆,是否就是鏡子反照我自己?從前從前的愛與別離……
2
雪白天地,黃色電車三節,無聲滑過。土耳其高原一個名叫孔雅的城市。綠色拜塔呼叫著伊斯蘭經典的尖厲咒語,是按時朝拜的定律時序,怎麼非教徒之我,如夢似真的還佇立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底的紛紛大雪中?
告別,一種決絕的儀式,二十四年後依然是那時的手姿,一束黃玫瑰送給妳,各自天涯海角的自我安頓,妳的鋼琴,我的文字……只有在最黑暗的夜眠裡,才會彷彿依然地夢中見,陌生更陌生啊!妳是誰?誰是我?白茫茫,無邊無際的冬雪高原,黃色電車無聲地滑過。
黑髮如最深邃之夜,白膚如冬冷之雪。
只想著──何時伴著衷愛的妻子抵達土耳其?夢中所憶不可說,青春昔事終如夢。
聖桑鋼琴曲:〈天鵝〉。夢著夢著……漂亮的俄國芭蕾伶娜,美麗而哀愁的眼神。那是少女時代的妳,像一首詩的抽象和朦朧;妳,不認識我。我,不認識妳……只是夢回眸。
3
彷彿依稀,很多年前為他編過一本散文集,香港的電影大明星;識我之友總訝異說起──你和他猶若孿生。倒要反問:是他像我或是我像他呢?容顏酷似,遺憾是不曾相見傾談。
入我酒後深睡夢中,莒哈絲小說一幕──中國男人和法國女孩狂烈做愛,那是多少年前的中南半島?夏天雨季的越南堤岸,彼此尋索肉慾以求情愛未竟的青春絕望……珍瑪琪、梁家輝。多麼的,絕望!最美麗的索求何以是終究無能為力的裂解?我在夢中深切嘆息了。
那冊台灣台北躍昇版的梁家輝散文集如今何在?我在夢裡苦心尋找,非常艱辛、疲累地涉大河、登高山,記憶全然空白……我,真的編過這本書嗎?三十年前不以為意的循序作業,電影《情人》裡那不敢為捨棄家族律則的懦弱之人,梁家輝演得如此的深切動人。
沒去過越南,湄公河竟入我夢中。乍醒之我,拂曉微亮,抽出莒哈絲之書,讀她幾行。
4
字,蚊蚋般飛起來,鉛字排版的字。古老修道院抄經的鵝毛筆,竟然沾的不是墨水之黑,而是鮮紅的血……?重疊、掩映,一再相互交替的重播,難道是報復我用字幾乎一生的罪?
蚊蚋般飛離書頁的字,一個都看不清楚,不再讓你抓住?飄浮在夢中,它們忽然合成六個字再加一記沉甸甸的嘆號……不再讓我抓住?意思是我被禁制了寫字與閱讀。是誰命定?
──你,再也寫不出任何一個字。
──你,翻開冊頁都是一本空白書。
迷迷濛濛,我在霧裡,什麼都看不清楚,凌遲著我,一再一再凌遲著我,連祈盼深睡都不允許,多麼殘忍而冷酷的文字啊!我不明白,半眠半夢之間,溺水求援般地呼喊──借用文字半世紀,我做了什麼不可饒恕之事?
──不該寫了真話,這就是你的罪名。
5
罪名是寫了真話,注定:無境漂流。
好像,倦看子夜重播電視新聞,淨是行車紀錄器的撞人如手指隨意捏死一隻蚊子、踩死一隻蟑螂……記者像連續劇演員,走台步、蘭花指,或者置入性行銷的鼓舞吃喝玩樂。台灣島外四面是海,領土之外的世界不必理會。
我,在無聊的電視屏幕前,睡入夢裡……哭號、無助的大屠殺後的,遙遠的巴爾幹半島的昔時走訪,怎麼又入夢中?清晰的彼時黑咖啡香醇,第一次微顫地接過北約軍人遞過來的AK四十七自動步槍,只是採訪者,沒有任何情緒,覆蓋白布的屍體,老弱婦孺……以為是八十年代中期,初次悠哉的行入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哦,埃及木乃伊,千年雕刻品?
怎麼,漂浮了起來?不止是我而是整座島嶼?回眸一望是漸離漸遠的,人類的原鄉:地球。詩人哀愁的番薯、政客誇張的鯨魚,無聲、悄靜地、漂離……請用台語念:我們的島。
6
怎麼是田野、池塘、水牛的敦化路往北的五十年前?趙澤修老師的卡通製作所,小學徒的我洗著畫筆,師母交代我有時帶她一對兒女到門外的稻田邊抓三斑魚,有一次悄聲地告訴我:樓上住著一位女作家,寫愛情小說《窗外》一夕成名……我十五歲,未拜讀:瓊瑤。
前夢不忘,後夢是十年後忠孝東路四段;影劇系學長已是拍過幾支劇情片的男主角,我在報社的忙碌時間大約是晚間八點半,對坐的同事一頭熱汗回到座位,驚告──你們學校的吧?竟然從十二樓一躍而下,大有前途的紅牌小生呢,怎麼想不開?夜夢乍醒!我記得。
半世紀以來,學長跳樓的夜夢不時,這是怎麼一回事?識他在舞台對戲,他演哈姆雷特,我飾強占王后,殺他父皇的惡劣叔叔……下了舞台,誰也不認識誰。為何一直夢見他?
憂鬱症前後,百憂解是否真能解憂?我服用過的第三天,差點跨過四樓短牆,不是夢。
7
夏目漱石怎和□口一葉,拜訪入夢中?
手繪的復刻版十九字乘十的稿紙,原來啊,夏目先生也能作畫──兩個互望的龍頭以及手跡題之:「漱石山房」的墨跡,毛筆和鋼筆互見的一冊三十頁稿紙,我總是無比虔敬地怯於書寫……一葉留下的是什麼?日幣五千元的貞靜圖像,遙遠的日本明治時代,女作家儘是為貧窮所苦,借款竟然是她二十四歲逝前的深切沉痛?睡前讀了林文月教授精譯的《十三夜》,夏目先生比她餘裕多了,作家之宿命?
怎麼會在,夢中見?百年之後依然入我夜夢,告訴睡中人──作家生涯是如此,艱難。
雨落紛紛,東京之秋,我在夢裡行走,一把紙傘,恍惚之間回返嗎?銀杏一片金黃,楓葉未紅,不忍池畔的水波寂寥,夏目和一葉都還在嗎?我寧可沉沉睡去,你們都留下文字了,可不是嗎?紅塵多端,人世詭譎,感謝夏目漱石寫過《夢十夜》,我學習,再寫一回。
8
黑髮是夜的顏色,白膚如雪……妳是我夢中時而春情盪漾的純淨情慾,是我青春到晚秋記憶不忘的回眸一笑──安格爾的後宮美人。
浴後的體香,不必麝香、番紅花加持,百年之前的拜占庭、伊斯坦堡蘇丹王侯的深院後宮,寶石和晶鑽的光暈中,妳從迷霧中娉婷走入我拂曉之前,方剛入睡的夢中,妳,是誰?
請讓我深眠,求求妳,不要夢,只要睡。
安格爾名畫,比達文西的〈蒙娜麗莎〉還要迷魅,後宮粉黛數千人?沒有愛情,只有性慾?我想靜靜地詰問,美人啊?妳快樂嗎?
裸身如聖女。手持團扇,一縷微笑,不發一語,撲朔迷離……四十年前的畫室彷如昨日,靜心臨摹:安格爾畫作。油彩和炭筆,怎麼怎麼難以竟筆?老師凜冽肅言──你,不專心,胡思亂想些什麼?四十年後,這句警語依然入我夢中……我想回言──老師,我愛上安格爾這幅畫,不,是一生都暗戀著:後宮美人。
9
意外,蒼白的臉,額前垂下的髮絲、茫惑失神的雙眼,辦公室座位對坐的美麗之妳。
一再重複……一再重複,妳,發生了什麼事?我悄聲輕問;妳,極力忍抑,終於流下淚來……怎麼怎麼,三十年後,又入我夢中?
何以如此?不必要這樣啊!我疼惜地呼喊起來!盛放且最美麗的花朵,被摧折的惡夜。
其實早已遺忘久久,怎麼突兀侵入我酒後昏沉的夜夢之中?是我隱約地惦念或者自始深諳妳才情的美質?老同事,舊情懷的往昔。
三十年前青春,妳美麗,我帥氣之昂然?
台北東區的咖啡店,妳說多麼深愛那個男人,三十年後的傾訴又無比清晰地浮音夢中……一字,一句,是懺情是告解……為什麼約我喝咖啡卻要坦直地陳述妳的祕密?對坐經年的老同事,那是最為美麗、帥氣的三十年前了,感謝且珍惜妳願意說了心事,夢中見又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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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盡「洪荒」之力,試圖推離。怎是他人情境入我夢裡……窗外月光弦上弦下是一支尖銳匕首或溫柔豎琴?我,都不要。只純粹渴求,請天上的神,地底的魅,給我全然的深睡,假死的靈魂、茫茫的空白猶若永夜的極地之雪,不須人類文明,扼絕科技幻象,請容許一次再一次的沉陷深海,黑暗是我最美麗的告解……夢十夜,十夜夢,何以乍醒後一臉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