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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2/21 第6204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小詩房】李長青 /典故
呂政達/如果趕上雨季
【聯副文訊】賀婉青、吳鈞堯對談 「女性、移民與創作」
張啟疆/反造的藝術

  今日文選

【小詩房】李長青 /典故
李長青/聯合報
你說,剛才

那句話不知為何

特別有

一股魔力


我在心裡複習

不好承認


那是引用了

你的緣故



呂政達/如果趕上雨季
呂政達/聯合報
圖/小小羊

雨突然大起來,似乎表達我們的哀悼,但我們準備離去,我們終究是要離開的,此刻的新莊,還是那個熟悉的,燃燒過熱情的新莊……

平安夜前,清晨的第一道冷空氣來自西伯利亞。

冷空氣吹向南方,吹過百合花的洞穴和燕子的巢,又越過突如其來發冷顫的身體,這道冷空氣轉為一陣冷雨,筆直淋落,但我們只是回到校園,想來看聖誕樹的過客,趕緊躲進校園的角落,那樞機主教沉靜的墓園。外頭的雨是綿綿密密的驚嘆號,瞬間生滅的皇冠,同時落在活人和死者的故事,也落在所有見得到的方格。我跟同伴說:「多虧這場雨,我這還是第一次走進墓園,以前我們學生總是離這裡遠遠的。」

無語,如果趕上雨季,雨總是不停。我心裡想:「會一直下到聖誕節嗎?」繼而我感覺沉眠在黑色大理石廓內的樞機主教悠然醒來,像才作過一場觸覺冰涼的夢,他細細回想當今的年代,四季的流變不過就是雨的停停落落。他記得感謝上蒼的恩澤,一支黑管就從旁側的文學院大樓傳來曲調,繞過豎起耳朵傾聽的荷花,在校園一個僻靜的角落,生死相隔。

我和同伴觀看著墓園裡簡單的布置,雨是無數的耳朵和眼睛,有著無數的傾聽和窺看。墓園裡並未供上主教的照片,但我記得曾在圖書館牆上見過的那雙眼神,彷彿在這時聽見雨的聲音中夾雜一聲怨嘆:「誰來吵醒我早已安息的夢?」主教在他的墓裡嘆息:我生前擁抱的還不足夠,我擁抱窮人,親吻痲瘋病患的腳,但還不足夠改變這個世界?

回想十七世紀,當西班牙船艦載來道明會的傳教士,上岸,北台灣仍處於一片蠻荒,傳教士跪下親吻黑色的土壤和懷中的十字架,土壤中長出他們未曾見過的稻穗和花。他們感謝神送他們渡過黑水,準備在這塊陌生的土地傳播福音,奉獻餘生。這個世界,將會得到他們期待的改變嗎?

那時,新莊只是康熙皇帝治下的番社,北方的王位和權柄盡情眺望也不及的島嶼,講著他們眼中的番話。傳教士在武澇灣社遇見凱達格蘭族,勇士背負著剛狩獵到的水鹿,巫師還以為用咒語可以趕走船艦。傳教士為族人拔牙,獲取族人的信任,分食巧克力,他們在夜晚降臨獸肉降溫時共唱聖歌,給每個族人禱告。族人返回報告祖靈,一群白皮膚的異種人,胸口掛著十字型的勳章。他們習慣的世界就將天翻地覆的改變,三百多年後,一塊祖靈庇護之地,將要長眠著樞機主教,供我們躲雨的穹頂。

但是,這只是平安夜的清晨,在雨的進行式中的彌撒,一個受洗的世界正要受孕誕生,即將來臨的夜晚,神聖的嬰孩生在伯利恆的馬廄。我的視線轉到玄黑大理石廓邊的立牌,靜靜寫著:「向我們敬愛的師長和親友致意……」列上幾個名字,我一一觀過去,像是觀看自己前世的記憶。視線停留在一個熟悉的名字,我敬愛的神父,在我讀大學的那四年內,神父總用疲倦但堅定的眼神,鼓勵著年輕的靈魂。許多往事就像綿綿細雨中點燃的蠟燭,我喚同伴過來看那個名字,「啊,我所懷念的神父也參與建造這座墓園,在這裡留下名字,向樞機主教致意呢。」同伴應了一聲,「他的身體還好吧,很多年沒見到他,甚至也沒有再想起他。」同伴站在墓園門口,在時間和回憶並肩而行的版圖,回音更使墓園像極一座洞穴,雨沒有停歇的跡象,遠處的黑管卻止住了吟唱,地平線緩緩降落。「這個平安夜,恐怕就要在雨中度過了嗎?」

墓園右側隔著小草坪和圖書館,就是神職人員的宿舍。大一那年的平安夜,手中捧著蠟燭,同樣踏過一場雨,由神父帶領著,唱〈銀色聖誕〉,「我夢見那銀色的聖誕,在我寫的每張聖誕卡片上。」我是剛從南部上台北的新鮮人,住在學校宿舍,剛學會唱這首歌。只見神職宿舍的紗門打開一條縫,白髮蒼蒼的美籍神父張開手微笑,招呼我們進去。我們在會客廳又重新唱了一遍,聲量夠大卻走調,那是我生平度過的第一個平安夜,卻不是銀色的。

誰會忘記神父呢?我也想起早年神父寫下的《一夜一故事》,當年,從義大利剛回來的神父,每晚給姪子講一則聖經故事,耶穌走在水上,走過死蔭的空谷和死靈的曠野,彎腰為痲瘋病患洗腳,塗上香料和抹藥。那時神父才步進自己的中年,一直戒不掉叼菸斗的習慣,遠遠從文友樓三樓教室轉角,就能聞到的菸草香。他上的「人生哲學」課,宣揚美德和人間的善,他覺得生命是一個滿滿的笑容,跟我們講起耶穌騎驢進拿撒勒,城裡的人湧上街頭看這名生錯時代的先知,「雖然知道未來有什麼在等著他,只要是公義,就當如此行去。」那個學期末,每個同學都得到高分,那是當年,我們所在乎的公義。

直到細雨紛紛,阻斷此刻的回憶和視線,我開始想念那支斷斷續續的黑管。這個平安夜,萬物如此沉寂,地球認命的悄自運轉,無語,直到同伴問我:「雨已小了點,我們走吧。」

我點點頭,再回頭向沉睡的樞機主教致意,再看一眼立牌上的神父的名字,然後,一道霹靂迸現,像閃電突然擊中荒野的石碑,我驚覺立牌上的名字全是已逝之人,名字收納在樞機主教的墓園,共享生者的致意和追念。

神父的名字是才加上去吧,感覺墨痕仍新,挨擠在其他名字間,占著一個小位置。

我跟同伴說起這個頓悟,外面的雨轉為懸念,淒淒的寒意,發覺一個人永遠離去是心頭一場永遠不停歇的雨季。同伴說,那她上網路去查查吧,果然,一陣吞嚥的聲音後,網路即跑出悼念神父的幾則文章,查查日期,神父的離去,已是三年前的事。

雨突然大起來,似乎表達我們的哀悼,但我們準備離去,我們終究是要離開的,此刻的新莊,還是那個熟悉的,燃燒過熱情的新莊。第一個傳教士經過此地,預見到四百年後的榮枯嗎?百年歷史的繁華落盡,最後,只剩下一場雨的獻祭。

我說,讓我們來一場雨中彌撒吧,紀念我們永遠逝去的年代。感恩祭,重複念著想念的名字,召喚靈魂,請接受他奉獻的肉和血,吃下這塊餅,喝下這杯葡萄酒,「這樣做是為了紀念我。」將逝之人如此說著。懺悔,垂憐,向每名長眠者致最敬禮,蒐集所有的祈禱和讚美,在消散雨中之前,我已行過,我已親吻窮人的腳。我們已經戰勝,我們已經戰勝,我空出的雙手停留在空中,我們能夠戰勝這場雨嗎?

隨著默想的彌撒,新莊這個角落再度恢復寧靜,樞機主教回到長眠的姿態,有如四百年前文明降臨的前夕。

雨停,所有的燈光卻都亮了。


●謹以此文紀念當年輔大的呂漁亭神父。



【聯副文訊】賀婉青、吳鈞堯對談 「女性、移民與創作」
聯副/聯合報
聯合文學出版社邀請作家賀婉青、吳鈞堯對談,由聯文出版總編輯周昭翡主持,對談主題為「女性、移民與創作」,並分享賀婉青小說新作《三個月亮》的寫作心路。時間是12月29日下午2:30,在誠品信義3F Forum舉行,免費講座,詢問電話:02-2766-6759轉5104邱小姐。


(桂樨)



張啟疆/反造的藝術
張啟疆/聯合報

欠缺天時、地利,單憑人和——收買人心的高超伎倆,就能異軍突起,與曹魏、東吳等強敵分庭抗禮,不能不說是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奇蹟……

何謂「造反」?顧名思義,造次逆反。小自聚眾滋事,打家劫舍;大至興兵作亂,顛覆政權。

然而,在人心保守、階級嚴明的封建社會,造反著實大不易。非但要有理(順天理,應民心),也得有名目(弔民伐罪,正義之師)、講謀略(遍地開花或徐圖漸進的大規模軍事行動)……萬事皆備?不!還不夠!最好能夠塑造「天命所歸」、「捨我其誰」的群眾氛圍。

反、叛、戰、亂……圖什麼?一個字,改朝換代的「改」。漢高祖之於暴秦,朱元璋之於元朝,都是循此模式,打下大好江山,奠定百年基業。

如果不是自己想當皇帝呢?造反行動可就另有其「裡」:教外行人不明就裡的政治盤算。

嚴格說,那已不能稱為造反,應該叫作「反造」:以「反」謀「造」,明反實順(歸順),藉戰逼安(招安);簡言之,打著反旗幌子,營造對自己有利的形勢。

敢問天下英雄,誰是箇中翹楚?被「逼上梁山」的鄆城小吏宋江,以及,口口聲聲「匡復漢室」的草鞋皇叔劉備,也就是中國歷史上「厚黑學」的代表性人物。

自稱「潛伏爪牙忍受」的宋江,因緣巧合,喔不!應該說是遭遇一連串九死一生的刺激:親信背叛、妻子出牆、奸人誣害、身陷囹圄、亡命江湖甚至押赴刑場,不得不改正歸邪,將戶口和老小遷到梁山泊;還莫名其妙當上強盜頭目,統領一百零八將,威震四方。

至此,一吐怨氣不說,曾在潯陽江頭小酒樓的詩詞留證,道盡心中宏願:「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三打祝家莊,大破高唐州,攻陷青州城,擊潰曾頭市和大名府……占山就能稱王,梁山好漢的戰功,何等輝煌!若能結合其他在野勢力,一舉推翻貪腐無能的朝廷——個人成敗、歷史功過事小,當時的中原動盪不安,盜賊四起,蠻夷蠢蠢欲動,金兵就要南下……這批水裡來火裡去、擁有豐富實戰經驗的「終極戰士」,應該就是保衛家國的主力軍。後來的岳飛,也許不必戰得那般孤獨與淒涼。

可惜,儒家的忠君思想,限縮了宋江、吳用等「梁山鴿派」的心志和視野:反貪官不反皇帝,反冤屈不反仕途。當宋徽宗向梁山好漢「招」手,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只好各「安」天命。雖然有好些個「鷹派頭領」反對歸順,堅持抗爭到底;但「天意難違」,自由意志的小我齒輪,擋不住「眾星歸位」的大我輪盤。變身朝廷軍隊的草莽英雄再也逃不出奸相佞臣的手掌心,不斷遭陷,飽受迫害,被派去消滅田虎、王慶、方臘等叛軍——今日我對付昨日我,幾經惡戰,戰死的戰死(只剩三十六人生還),病歿的病歿(林沖、張橫等人),被毒斃的毒斃(盧俊義、宋江和李逵被童貫、高俅設計毒死),自縊的自縊(吳用和花榮在宋江墓前上吊身亡),出家的出家(武松、魯智深)……一步一印,一章一回,走向早已譜寫好的悲壯結局。

只剩下「抗金代表」雙鞭呼延灼,在大宋江山保衛戰中英勇陣亡。

權力,從來不是被給予,而是靠爭奪。權利也是。

宋江的盤算和步調,名為「忠君」(所以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實則為了一己平反、個人仕途而犧牲了一路挺他的梁山夥伴。不思鵬飛萬里,只想與虎謀皮,下場如何不難想像。

劉備呢?拿不出皇家血統證明書,卻得到漢獻帝親口認證的劉皇叔,又是如何反造?

逆反時勢,自造時局:從一無所有到三國鼎立。

反抗逆賊,造就新朝:你曹家篡漢,我老劉就稱號「蜀漢」。

欠缺天時、地利,單憑人和——收買人心的高超伎倆,就能異軍突起,與曹魏、東吳等強敵分庭抗禮,不能不說是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奇蹟。

坦白說,劉備很會作秀(摔阿斗、白帝城托孤都是堪稱千古絕唱的超級大戲),卻不怎麼優秀:胸懷天下而目光短淺,深諳人性卻感情用事。怎麼看,都不像是「天命所歸」的候選人,是信念(漢賊不兩立)、意志(永不服輸)、奇謀(孔明等人的輔助)、野心(扛著「匡復漢室」旗號的問鼎之旅)的協同作戰、完美出擊,讓他辛苦打下西川,在瘡痍的神州蓋上一枚「逆天」的印記。

天意已定,定於何人?古人說:有「德」者居之,請問是玄德?還是孟德?昔有三家分晉,今有三家歸晉;所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劉備不過是趁亂分杯羹的幸運政客。他的「偏安」小朝廷,格局受限,充其量只能仰天嚷嚷:我乃分裂時代一方梟雄。

相形之下,滿腦子「招安」的宋江,就顯得器小、鄙陋。劉備若生在北宋末年,宋徽宗的帝位恐怕不保;宋江坐時光機到三國,幫劉皇叔拎草鞋都會被嫌棄。時勢造英雄,可惜宋江選錯邊,糟蹋了一手好牌;英雄反時勢,從天下大亂殺出一條血路的劉備,當他被曹操大軍追得無路可逃,可曾偷偷想過,坐上龍椅的滋味?

在「煮酒論英雄」的丞相府中,曹操理該後悔那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讖語既出,神龍乍現,風雲驚走,雷霆急奔;一個始料未及的嶄新時代(包括他在赤壁的慘敗),就此展開。

古代中國有兩座山,是政治登山客必須朝拜的「聖峰」。其一,終南捷徑:以「退」(隱)為「進」(階),從「山林」站開往「鐘鼎」驛的迂迴直達車。

其二,梁山仕途:以「進」(逼)為「退」(預留退路),強盜換穿官服的變臉戲法。前者利用矯作的人性,後者掐準利害的心理;君與民,官和賊,彼此算計,互相成全。幾千年來,知識分子、綠林草寇絡繹不絕,將這些庶民或豎子仰望的「高處」,開發成史冊、經書、詩詞中的熱門景點。

還有一座人跡罕至的高山,叫做「六出祁山」。瞧!一詞裡藏著三座大山,峰峰相連,構成世局的重巒、歷史的疊嶂。那是鞠躬盡瘁的蜀道,難於登天的絕頂。「一對二表三分鼎,六出七縱八陣圖。」諸葛亮北伐功敗垂成的次數,不斷提高後人對他的懷念指數;也反映出所謂「不可能的任務」最教人振奮的絕望、最讓人沮喪的壯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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