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們幾個時不時深夜跑去那間今已不存的「二點三一」鬼混打屁,一面偷看鄰桌意氣風發的文化圈菁英,一面想著什麼時候才能輪到我們坐那桌……
大學社團篇
定調了人生發展的
那段歲月
●黃威融:
馬芳,前幾年我出版的大叔偏見雜文集,我稱自己是「昔日文青,今日大叔」,多數讀者比較關心我的大叔生活,但是我自己最感興趣的其實是我昔日的文青記憶。
大學那段社團歲月定調了我後來的人生發展。大三那年我離開以學生運動為主軸的新聞社團,回到文學院跟幾位好友創辦了《台大人文報》,那時的我急切的想用自以為高明的編輯手法展現才華,但是我的表達方式和溝通能力不佳,原本一起創刊的同學們一一離開……就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小兩屆剛念中文系大一的你,馬芳。
認識你之後,對於社務推廣和刊物編輯有了極正面的影響:大三上學期由我主導的刊物還有著濃厚的新聞版式和內容取向,第三期開始才真的有了人文藝術的氣味,不再用文字標題當作頭版內容,第三期用外文系同學的書桌場景照片當第一版的內容,第四期的頭版放了我和朋友去中橫旅行徒步穿過洞穴的照片。後來我念大四,第五期以後就交給你主編,記得你有用手寫字當作第五期的頭版內容……
記得我大四下的寒假,我們策畫了一個營隊,你寫了一堆很有意思的招生傳單文案:
假如你很鬱悶……假如你喜歡電影與劇場甚於讀書小組……假如你從來不看報紙的財經新聞版……假如你能寫出很棒的文章……假如你去很多社團卻又都不常去,1991年1月25/26/27日,台大人文報社有個三天兩夜的活動,我們打算邀請蔡源煌老師聊文化工業,請許舜英小姐談司迪麥,請張大春談寫作反叛以外的思考……還可以一塊兒聽些不太吵人但很棒很棒的搖滾樂。
真高興那個時候我們就混在一起,這些文字記錄了我們亂七八糟的青春。
寫信,確認自己的靈魂
仍然活著
●馬世芳:
威融,我記得那個編輯營隊,後來大家在淡水一個叫「樹頂」的老屋住了三天兩夜,屋主是一位年老的白人,養著一條老狗。如今那位屋主、那條狗、那幢房子,都早已不在人世了。
當時會想找那幾位文化明星來我們營隊,是因為他們都列進了由你主導的《台大人文報》「新文化領袖」專題,頭版文章就是你的〈1991台灣新文化領袖手稿〉──那期「台大人文報」五個大字是用《說文解字》內頁字體拼出來的。打從接主編,我就決定每期報頭都要用不一樣的字體。
我們認為,張大春、許舜英、賴聲川、羅大佑代表九十年代文學界、廣告圈、劇場界、音樂圈最重要的新勢力。那期專題,你寫許舜英,葉美瑤寫張大春,我寫羅大佑,胡晴舫寫賴聲川。我們都是二十來歲的屁孩,那幾位「新文化領袖」也不過三十多歲。現在想想,覺得你滿有膽識,那是兩大報文化版都未必想得出的專題。
再過幾年,葉美瑤嫁給了張大春(我想並不是因為那篇文章),你去了許舜英手下工作。《台大人文報》三年後編出了轟動一時的《台灣流行音樂百大專輯》,次年我和吳清聖一起寫了流傳極廣的《羅大佑自選輯》長篇文案……當時並不知道,我們後來很大一部分的人生,都在那期刊物埋下了伏筆。
結果這幾位「新文化領袖」,張大春、賴聲川都沒能光臨我們的營隊──做傳單的時候根本還沒問他們是否有空。倒是許舜英大老遠跑到淡水來跟我們攪和了一下午,「蘭陵」的卓明帶我們上了一堂初階肢體課,還沒有拿我們原本就極微薄的酬勞。如今自己早就不只他們當年的歲數,捫心自問,實在沒有把握能夠像他們一樣,對一夥白目的年輕人如此慷慨。
那時我們輪流去外文系旁聽蔡源煌老師的小說課。記得他講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康拉德《黑暗之心》,用時新的後現代理論做文本分析,我們都喜歡聽他岔題縱論天下事。我記得你有一次神情焦慮轉述蔡老師的話:你我這一輩要是在二十一世紀之前沒混出頭,以後也不用混了!掐指一算,彼時離死線不到十年,扣掉當兵、念學位的時間,只剩兩三年用來證明自己!是該焦慮。
1991到1993年你在軍中,你退伍那年輪到我畢業入伍。1995年我終於退伍,算一算,我們見面次數不多,卻寫了四年的信。寫了些什麼,現在都忘了。寫信的心情,卻沒有忘記。當兵是這樣的:昨天你還是校園風雲人物,今天就變成了畜生。接下來你要花兩年時間,慢慢從畜生回復人形。身為畜生,卻仍記掛人間種種,最是痛苦,於是只好寫信,確認自己的靈魂仍然活著。
1998年,我們幾個哥們兒一起寫了《在台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總算趕在二十一世紀叩關之前,合力弄出了一點兒動靜。那會兒我們多少都有「現在大概算是拿到混江湖的入場券」的感覺吧?
通信旅行篇
純真的青春年代即將告終
●黃威融:
馬芳,我比你早兩年從大學畢業,直接去當兵。當時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趕快進入資本主義商業系統成為靠創意吃飯的狠角色(事後證明那些年真是非常狼狽啊)。我剛入伍半年,你寫了這樣的信寄給當時在豐原市朴子里當二等兵的我:
現在是1991年12月20號凌晨一點零二分,我在淒風苦雨的台北市,一邊聽披頭(永遠的圖騰)一邊寫信給你……苦悶在所難免,菸不要抽太多。
我們的文字交談有大半是關於社團刊物編輯的事,你鉅細靡遺地在信件中描述你們的活動狀況:
我們每星期四固定在長老教會看電影(自己放)……我每一陣子會拷一卷卡帶放在社辦給大家拷貝,是我自己選的1960年代經典集錦,附歌詞,也許還有講義……至於刊物,這期仍舊不幸地一直拖一直拖(我真的缺乏你有的那種六親不認的幹勁)……一直到現在還在磨,形式是長菊對、觀音摺。大概就這樣(很長,很像DM,字比較小,會做好看的美編,一共16個版。)
這封信的最後兩段非常感人,後來我的女友看了這些文字,覺得你我當年絕對存在著不可告人的情感:「很想念你,大學前半和你一起作過的事,對我影響非常大……期待再和你面對面深談。All You Need is Love。」信尾你手畫了蓄長髮彈吉他的你的模樣,這教當時光頭二等兵的學長我情何以堪。
各自退伍後幾年,1995年冬季,你前往巴黎旅行寄了明信片給我,署名「前文藝青少年」搭配你手繪的眼鏡架:「巴黎極冷,而且遍地狗屎。東西極貴,吃喝無不令人肉痛。但這畢竟是巴黎啊!」
那是1995年的冬天,我們純真的青春年代即將告終。一年半後我出了第一本書《旅行就是一種Shopping》,三年後的秋天《在台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出版,人生似乎大步往前,但最讓人惦記的,是一直在身邊在心底的青春和友誼。
人生難得有這樣的時刻
●馬世芳:
威融,青春時代最讓我感動的一張信箋,就是你寫給我的。1990年我初接《台大人文報》主編,正式接下你的衣缽。你用「內湖故事妻」的筆名寫了一首叫「有人問我關於愛情和才氣的問題」的詩(那時你和陳光達熱烈讀著楊牧的詩,時不時抄幾句在隨身本子,一面罵髒話讚嘆)。報紙編完送印,我走出文學院新館地下室社辦,天氣陰陰地很冷,我找到自己的腳踏車,發現車尾架夾著一張迎風舞動的餐巾紙,是你寫的短箋:
七十九年說了一聲Bye-bye/我們的眼淚跟著掉了下來
我們再也不會覺得多麼奇怪/人文報編得多麼精采!
你改寫了羅大佑1983年演唱會實況版的「現象」歌詞──那時我們瘋聽羅大佑演唱會實況專輯《青春舞曲》(1985),一張被埋沒了的曠世經典。那張餐巾紙我珍藏迄今,我發誓它還留在某個檔案夾裡,只是一時找不到了。
你提到的1995年歐洲之旅堪稱慘烈,我剛退伍,生平第一次隻身出遠門,到倫敦和巴黎混了大半個月。那時和交往五年的女友分手,原本兩人約好同行,變成一人療傷之旅。在凜冬街頭淒淒地走,經常好幾天說不到三句話。有空就坐下來,寫日記,寫明信片,寫長長的信,貼上郵票,寄給每一個通訊錄裡相熟的地址。
我輩男生一退伍莫不急著找工作,畢竟和同屆女生相比,已經耽誤了兩年青春。我父親卻很鄭重地勸我:不要急著找工作,先儘量走走看看,長長見識。畢竟人生難得有這樣的時刻,既沒有家累,也沒有工作事業上的責任,以後的人生要再有這樣的狀態就難了。
我至今感謝我的父親。後來向別人轉述他這番話,人人皆以為不可思議。
電郵垃圾話篇
在抽象與複雜之間
找到一個平衡點
●黃威融:
馬芳,1996年11月開始,透過你的介紹,我認識了你的當兵同梯弟兄許允斌、許的復興美工同學姚瑞中,加上你的高中好友陳光達,我們五個人每周固定在台北市南區泰順街Roxy鬼混,這就是《在台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的開端。
那時候開始有網路,可以用電郵,於是我們可以透過電郵聯繫(這不過是二十年前的往事,感覺是一千年前的古代),各自寫了一大堆真情流露的垃圾話,1998年出版的《一百理由》的最後一篇文章,收錄了其中的精華文句:
凌晨三點多還不睡,令人髮指。我四點半回信,更是喪心病狂。大家辛苦了。繼續趕稿中。熊貓眼.馬。
就算它不完美,大不了幾年之後再做一本就好了。一次就做到經典絕不可能,不然前輩早就去做了。(黃)
當局者迷,有時候我們太高估讀者,有時又太小看他們了。(許)
理想很抽象,利益很複雜。如果能夠在抽象與複雜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的話,大概就成功了。(陳)
關於那段日子,我覺得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大禮。當我們幾個在一起非常非常有趣,約在酒吧和咖啡館,店內放出來隨便一首歌就可以開始幹譙,罵音響罵歌手相干不相干的都能扯進來罵。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可以一起罵天罵地罵世間萬物的哥兒們,而且彼此能理解你在幹什麼,真的太爽了。
2016年《一百理由》再版,允斌挖出一堆我們都已遺忘的電郵,其中2004年11月3日凌晨我寫給你這篇「我們這種人的今天」,真是珍貴:
馬芳,上封回信只答應參加你的喜酒,卻忘了跟你說一句恭喜。像我們這種人,是當年一起出過《一百理由》的社會漂浮不定年輕人,是大學時候一起編校園刊物的文學院青年,是聽老搖滾樂聽得心會痛起來的大男生,是和大學女友搞到無以為繼的無助少年郎,是三十多歲被媽媽念到她不煩我們都快變成聾子的不肖子,是和死黨比賽到底誰比誰單身更久的前中年混帳。不過,我們現在不是了。因為你要去結婚,而我也在年初完成法定程序。但是那些我們曾經喜歡的朋友和事物,應該都不會改變。1989年我大三那年認識你,那是重要的一年,祝你結婚快樂,威融。
如今我們邁向五十歲,以前我們總是在天龍國大安區晃蕩,現在紛紛移居新北市重劃區當鄰居,我常去找光達上瑜伽靜坐課,世事難料。
這輩子根本沒做過
生涯規畫
●馬世芳:
威融,和你們幾個哥們兒混咖啡館和酒吧的那兩三年,大概把我一輩子所謂「夜生活」的額度都用完了。記得我們幾個時不時深夜跑去那間今已不存的「二點三一」鬼混打屁,一面偷看鄰桌意氣風發的文化圈菁英,一面想著什麼時候才能輪到我們坐那桌(這情景後來寫進了《生存理由》)。
我現在每星期要面對一班百來位千禧年前後出生的年輕人。教室裡總會有那麼些瞌睡、放空的,但也總有那麼些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於是我講課,總是向著那些亮晶晶的眼睛。
我常想跟他們說:不要看我們這些大人一副很OK的樣子,其實我們和你們一樣害怕,一樣不知道怎麼辦。天知道,我這輩子根本沒做過「生涯規畫」,屢屢繞彎撞牆,摸著石頭過河。一輩子恐怕還很長呢。有朝一日,自己會的事情沒人在乎了,我的打零工人生也就完結了。現在出這點兒鋒頭,算什麼呢。
二十來歲的我們,怎麼會想到五十歲呀。更怎麼可能想到日漸衰頹的身體裡,仍然可以藏著一顆始終二十來歲的心呀。當我們來到以前仰望的長輩的歲數,才發現原來是這麼回事。歲月公平地摧折一切,才不管你情不情願變老,那顆二十來歲的心是不是還在深處怦怦地跳……
然後大概懂了:你我崇拜的六七十年代搖滾眾神,如今尚在世的也已六七十歲,仍在唱那些青春時寫的歌,仍能催出滿場的眼淚。他們夜復一夜召喚的青春,仍然是真實的。一首偉大的歌可以從二十五歲唱到七十五歲,把一柄刀子唱成滿山遍野的火。
所以我們都要保重,早睡早起,吃喝拉撒注意些,該做瑜伽的做瑜伽。且看我們若能直面歲月,到底能把自己會的事情,做到什麼程度。
●黃威融
資深編輯人。1990年代初期進入廣告公司寫文案,1998年和好友集體創作《在台北生存的一百個理由》;2006年擔任《Shopping Design》創刊總編輯,2012年參與《小日子》創刊,2013協助誠品書店《提案》創刊。近年持續參與各領域編輯事務。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考上大學的暑假開始在電台介紹經典搖滾,也在那年認識了學長黃威融。曾獲六座廣播金鐘獎。著有散文集《耳朵借我》、《地下鄉愁藍調》等書。三十五歲之前當過編輯,創過業,搞過網站兼營獨立音樂品牌。三十五歲之後寫專欄,教課,講演,做節目,到處打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