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眼中覺得我在演戲，對我而言是回歸真實本質的表現，別人眼中覺得是自然的我，反而是我在演戲。 ──《假面的告白》1
1970年11月25日三島由紀夫以切腹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震驚全世界。至今歷經數十載，為何切腹自殺？是否為同性戀等，依然是大家關心的議題。
本文擬從性與死亡、美與武士道的角度看三島由紀夫這個人。
以告白為名的文學，往往摻雜許多虛構，根據研究結果可以說沒有不摻水的告白，如同以發表為前提的日記，不會是百分之百的事實紀錄。
1949年三島由紀夫二十四歲，出版《假面的告白》獲得高評價，奠定文壇的地位。三島在這部作品，主要想告白什麼？既然要告白，為什麼還要戴上「假面」呢？
1948年11月2日三島由紀夫給他的老師川端康成的信上說：
暫定題目《假面的告白》，想寫第一部的自傳小說，以波特萊爾說的死刑犯且是死刑執行人的雙重決心，進行自我解剖，相信自己相信的……我想會有讀者讀了這作品之後，不再讀我的小說，下了相當的決心書寫的；如有人說這作品「美」，我想他正是我最深的理解者吧！
同月給編輯□本一龜的信中也說：
這一本書是我給死亡領域的遺書。對我而言，寫這本書是倒過來的自殺。以電影而言，把跳崖自殺的片子倒過來，自殺者以飛快的速度從谷底跳上崖而活過來。寫這本書，我嘗試類似這樣的恢復術。
這次的小說，是有生以來第一部私小說，當然不是文壇式的私小說。把到目前為止對虛構人物的銳利的心理分析的刀刃朝向自己，想嘗試自己對自己做人體解剖，期待盡可能具有科學性的正確程度，就是波特萊爾說的「以死刑犯當死刑執行人」。需要相當的決心。
從上述二封信可知這是三島的第一部「私小說」「自傳小說」，「對自己作深入、銳利且精確的解剖」，而小說出版後，說不定會完全喪失讀者；但反過來說如果未被捨棄，那麼意味著往後的路子將更為寬廣。
2
《假面的告白》主要想告白的首先是從小就有的同性戀傾向。
談到：小時候只要是伸手拿得到的童話書，我皆涉獵，但是不愛公主只愛王子，尤其喜愛遭殺害的王子，以及命中注定得死的王子，所有會被殺害的年輕人都喜歡。再者，翻閱繪本，騎白馬高舉長劍的聖女貞德：舉向藍天，與死亡展開對抗。我深信他下個瞬間就會慘遭殺害。要是趕緊翻頁，或許就能看到他被殺的圖繪。我以為貞德是男性，知道是女扮男裝之後，大失所望，認為是「殘酷的報復」。
而對男性的肉體有感覺的最早的記憶是看到走下斜坡的挑糞人，穿著藏青色緊身褲，把下半身線條清楚勾勒出來，「彷彿有一種東西優美活動著，正向我走近過來」， 感到難於言喻的傾心。還說：「『女人』這個字眼對我來說，就像看到鉛筆、汽車、掃帚等字一樣，從未感受過更深的印象。」又說：「看到女人的裸體不會有反應。」
初中時喜歡肉體充分顯現陽剛美的學長近江，其間的愛慕情愫，與異性戀毫無二致。與同學的妹妹園子有過類似少年少女的交往，園子以為我喜歡她，向我提出結婚的要求。經過內部的一番審視之後，我退縮了。意味著我很清楚自己真正喜歡的是同性而非異性。
（《假面的告白》的英譯，進行順利，但是出版一再延宕，1958年始出版。因為「觸及同性愛的主題在當時讓許多美國出版社都擔心會引起社會不滿。（參見亨利□史考特□斯托克《美與暴烈》）」）
《假面的告白》，「假面」是道安全閥，同時也是必要的裝置，因為在假面下可以「暢所欲言」。以作品中的這一句話：「別人眼中覺得我在演戲，對我而言是回歸真實本質的表現，別人眼中覺得是自然的我，反而是我在演戲。」判斷內容的真實或演戲，雖不中亦不遠！
其次是對於死亡場面的反應。
對男性裸體的死亡場面，非但不感到恐懼害怕，反而感到興奮。《假面的告白》描述在一本雜誌上看到聖□賽巴斯蒂安（St. Sebastian，西元三世紀中葉，羅馬軍隊侍衛長，傳說中三十幾歲即殉教而死）。
以傍晚幽暗的天空為背景，被綁在樹幹上，雙手高舉交叉著，遮蔽青年裸體的只有腰部以下的白色粗布。弓箭深入他結實高尚的青春之軀，彷彿想以無上的痛苦和歡喜的火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只有兩支箭宛如落在石階上的樹枝的陰影，靜靜地掉落在他大理石般的肌膚上。
我覺得畫中人物面對死亡時覺得「無上的痛苦和歡喜的火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而「我」自己的反應呢？
「我整個人有如被某種異教徒般的歡喜所震懾，頓時血液沸騰，器官也呈現憤怒之色。這巨大且瀕臨爆炸的部分，以前所未有的熱切等待我去行使，並揶揄我的無知，不知不覺中，我的手開始了未曾被教導的活動，我感到一道閃亮的東西從我內部的陰暗處迅速竄升，緊接著如同宿醉般一發不可收拾地奔放出來……第一次笨手笨腳突發性的惡習。」
這樣的感受與反應，是三島特有的。而「大理石般的身體」只有在健美的身軀上才看得到。三島後來練健美，與這種身體美的觀念不無關係，後來1963年出版的由細江英夫掌鏡，以三島由紀夫為模特兒的寫真集《薔薇刑》裡也出現模仿聖□賽巴斯蒂安裸體被綁在樹幹上，二箭刺身的造型。可見三島相當喜歡。
《假面的告白》裡還提到：雜誌封面有血淋淋的決鬥場面、年輕武士切腹的圖片、中彈的士兵緊咬牙，緊抓著軍服前胸，鮮血從指縫間流淌的圖片，馬上產生愛或慾望。幻想：「廚師將昏厥的少年脫光置於料理台上。我將叉子插向心臟，一陣血水直接噴了我滿臉。我開始以右手的刀子緩緩切下薄薄的胸部肉片。」現實生活裡如有這樣的人，恐怕會被說是食人魔了吧！
另一幻想：「將裸體壯丁反手綁在柱子上當供品，你以刀子沒入他的側腹，供品往後仰，發出孤獨、悲慘的叫喊，被刺中的腹部肌肉痙攣，刀子宛如入鞘般冷靜，掩埋在起伏不定的肌肉中。血泉湧出，冒出氣泡，流向光滑的大腿。」這樣的幻想結果，「射精了！」這種反應只能說是三島特有的，讓人想起三島對切腹的描述。
3
1961年一月發表於《小說中央公論》的〈憂國〉，三島晚年自己一再說「如果忙碌的人，想從三島小說中只選一篇，凝聚三島好的與壞的要素的小說；我建議讀〈憂國〉一篇」。
昭和11年2月28日，因二□二六事件（1936年2月26日、陸軍的皇道派青年軍官企圖以武力改政治，率兵叛變事件。殺害內大臣、藏相、教育總監等，占領國會議事堂、首相官邸。29日被鎮壓，大半軍官被判死刑。）決定起義的好友們，被判定為叛亂軍，處於非被討伐不可的立場。服務於禁衛步兵一聯隊的武山中尉因新婚不久，雖未參與起義行動，但有感於身為軍人，應為大義殉死，不能置身事外，最後決定自殺。臨死之前，二人進行夫妻最後的敦倫（一般人大概做不到吧！），之後，作自殺的準備，寫遺書。麗子見證丈夫的切腹之後，也以刀刃刺喉嚨，尾隨丈夫而去。三島「想像」中尉切腹的一幕：
……中尉儘管是自己用力，感覺像是被人用鐵棍痛打肋腹。一瞬之間，頭暈目眩，不知發生什麼事。露出五六寸的刀尖已完全埋入肉裡，拳頭握住的紙貼近腹部……呼吸困難胸部激烈悸動，不覺得是自己的內部的遙遠遙遠的深處，像地裂開熱熔岩流出似地，知道恐怖的劇痛湧上來。那劇痛以恐怖的速度很快靠近。中尉不由得呻吟起來，咬著下唇忍耐著。……中尉用右手想拉動，但是刀尖纏到腸子，稍一用力刀子就被柔軟的彈力彈回來。中尉知道必須將刀刃壓到腹部深處，用力拉動才行。不如想像般容易切斷。中尉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右手，切斷三四寸。痛苦慢慢從腹部深處擴展開來，整個腹部像是發出響聲。自己呼吸的每一口氣，自己脈搏的每一次跳動，痛苦像一千口鐘同時敲打，震撼他的存在。中尉已經無法抑住呻吟。然而，突然看到刀刃已經切到肚臍下，感到滿足，增添勇氣。……中尉終於把刀刃拉到右肋腹時，刀刃已經稍淺，露出沾染油脂和血液的刀身；突然嘔吐襲擊中尉，發出嘶啞的叫聲。嘔吐，又加上劇痛攪和，一直堅硬的腹部突然起伏，傷口大大裂開，宛如傷口一下子洩出來似地，腸子跳出來了。腸子似乎不知道主人的痛苦，以健康的活潑的姿態，高高興興滑出，塞滿股間。……
這段切腹過程的描述，讓人感覺「真有其事」！毫無虛假之感。或許可稱之為「文字的切腹」。有評論家說閱讀描述切腹文字所需時間，跟實際切腹的時間大致一致。如果屬實，不得不佩服三島的精算。
1965年拍攝《憂國》。三島擔任原著□製作□導演□劇本□主角，幾乎一人全包了。由此可見三島對《憂國》之重視。電影憂國裡，三島又一次切腹，算是「行動的模擬切腹」。
4
三島在《我的遍歷時代》（1963年）說：「說到我多餘的東西，明顯的是感受性，說到欠缺的東西，那應該就是肉體的存在感吧！」為了探尋肉體，三島開始練健美、學劍道鍛鍊肌肉。在《太陽與鐵》（1968年）裡，三島說明從語言往肉體，從肉體往行動，最後逼迫三島自己走向死亡的悲劇哲學。他把肉體當成藝術品，「肌肉是一種型態，同時也是一種力量。」「在我的觀念中。沒有比內在力量的型態更符合我對藝術作品的定義了。……創造出來的肌肉，它既是存在又是作品。」三島也說明肌肉有其宿命性的缺陷，必定隨著生命的枯萎而衰退，最後以消亡告終。
如何以最佳方式掌握、了解肌肉的存在感？那就是切腹了。已逝評論家上田三四二（1923~89）認為三島為了瞭解肉體的可疑，確認它的存在，要將它破壞，破壞自己的同時，意識到最後還清醒，觸及到剖開的內部時，可以掌握到渴望而未曾體會過的完全的存在感。這時「所謂的內部是痛苦的，而所謂的存在感，在受苦之中陶醉。」
非採取切腹的手段不可的另一個理由是受武士道的影響。
《葉隱》是三島從少年時代開始，置於手邊超過二十年反覆閱讀的書。《葉隱》是真正的「武士道」的書（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是為西方人士而寫的）。成書於1710~1716之間的《葉隱》，又稱《葉隱聞書》，或《聞書》。以舊佐賀藩士山本常朝口述，田代鎮基筆錄為主，加入其他多數人的著作和古記錄類編撰而成。《葉隱》第一章即明言所謂武士道，就是迷戀死亡，偉大理想是死得其所。三島後來還寫成《葉隱入門》，可見鑽研之深與所受影響之大。
《奔馬》的主角飯沼勳切腹時說：「『說到化為櫻花凋零』時，滿身浴血的屍體隨即化為芬芳的櫻花。」三島這樣描述：「阿勳深呼吸，用左手按摩肚皮，然後閉上眼睛，把右手小刀的刀刃壓在那裡，再用左手的指尖定好位置，右腕用力刺了進去。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間，一輪紅日在眼瞼背面升了上來。」男性主角的死法，就是切腹，痛苦之中，感受到「至福」（無上幸福），是武士道精神的表現。可見三島一直以來，結束生命的方式似乎捨切腹無它。
三島在《金閣寺》中火燒金閣，三島認為金閣雖然燒毀了，但是它的美依然存在我的心中，同時為我獨占。又說，「美的毀滅比美本身更美麗。」那麼，藉著健美、柔道、劍道等鍛鍊而成的美的肉體，終有衰老的一天，因此他選擇文學作品「豐饒之海」系列完成時（《天人五衰》11月25日交稿），也是肉體毀滅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