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胡遷《大裂》(時報出版)、《遠處的拉莫》(寶瓶文化出版)
1.
即使沒有拍出《大象席地而坐》,即使不是電影導演,胡遷仍是一名了不起的小說家。也因為電影,我們有機會更快認識他──但死亡的腳程還是早了一步,死亡有特別靈的鼻子,大概也是那種特別吝嗇的藝術經理人。胡遷擁有特殊才華,像生前也籍籍無名的卡夫卡、舒茲、佩索亞。有些才華是黃金,質量兼備的大作家通常擁有大分量金礦;胡遷的才華是鉑,低調、冷門、稀有。換句話說,他的小說在許多優點相似的文學作品中顯得性格鮮明、具辨識度。
這個個性指的並不是作品主題一致的傾向:暴力傷害、死亡、麻痺的人。這些意欲表達的「內涵」或「思想」容易被注意(或許也因為現實中作者的自殺),老實說,表現得並不亮眼,有時甚至顯得平板,若要挑毛病,這可能是我不那麼喜歡的部分。我喜歡的是他顏色、場景乾淨冷清,以一篇篇小說造出同一座(心靈地景)的荒原,就像一閉上眼睛就要找上我們的噩夢,主角在裡頭漫無目的的行走,遇到一些漠然如假人的角色(失去溝通能力理所當然的如基本設定),每一篇小說就是再一次回到那個噩夢。換成中篇小說〈大裂〉中的情節,是(為了某個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寶藏)盲目地打隧道。遇到小說,多像遇到濕土的蚯蚓,打出許多深深淺淺的隧道。
2.
胡遷的稀有金屬們,比較容易解析的成分是秀異的文字(意象、結構、敘述)技術。說到文字,朱宥勳是這麼說的:
「胡遷的短篇小說是一種『骨折』的文字。不,我的意思不是那種被打斷了四肢,不良於行的那種;而是以肉身硬抗鋼棍,被打得骨骼斷折,破開皮肉而出,森然而有裂齒,卻還在格鬥的那種。」又說:「情節與字句的剪接都堪稱『簡斷』,處處都是毫不猶豫折斷讀者情緒預期,卻因而產生更強大張力的悍然技藝。」
我們再來參考黃麗群的說法:
「每個字是似有若無的纖維,每段句子是氣孔綿刃的密絲,分分寸寸,行若無事〔……〕每一抹淡到幾近透明的草蛇灰線都有繁複意象,語言平靜,一絲濫情自溺的贅肉都沒有。」
問題是:簡斷還是綿密?或者,簡斷又綿密?在這一題上,我更贊同黃的說法。朱的「骨折說」可能與「詞意、句意」更相關,也呼應黃說「沒有一絲贅肉」的剪裁。出土的骨頭有賴高明的考古學家用透明吊線(草蛇灰線)拉撐出翼手龍的形貌。在胡遷小說的敘事段中,十分充分利用「複疊」與「延遲」。〈一縷煙〉的經典範例:
「我覺得這張畫很爛,但會經常看到它,覺得哪裡有點奇怪。也許奇怪在,為什麼我一回家就要看到五隻狗。而金盞村垃圾味道四溢的胡同裡到處都有那種長不大的土狗,當你走在那條高低起伏的土道上,會有野狗跟著你,你跺一下腳,狗就跑掉了。而回到家,我看著那五隻扭曲的藏獒,它們就一直在那,我跺一下腳,只聽得到回音。我也不能跟新舍友說,你的畫太爛收起來吧。」
整個段落摺起來是一句:我覺得這張畫太爛〔你〕收起來吧。順著敘述者的話,我們以為經常要看這幅畫很奇怪,是因為畫得差。結果下個句子往前推進了一步:奇怪在於狗,前段提到的畫的內容。之後的句子在重複著墨在狗身上,形成段落上的「單一調」,可是裡頭胡又十分靈活地做變化:「五隻狗」、「長不大的土狗」、「野狗」、「狗」、「五隻扭曲的藏獒」、「它們」──所指的都是同樣的對象,但又不只是為求詞面豐富的置換,而是在詞意、句意上開闢多樣的空間感。讀者不妨自行替換幾個位置與說法,就能體會到作者的天賦與功力。這樣「複疊」與「延遲」貫通的一條脈絡(也是一種打隧道)就是以段落作為尺度的草蛇灰線。這樣的「單一調」(狗)與「多樣的空間感」,既融和又矛盾,形成胡遷文字的獨特質感。
這樣的融和又矛盾的獨特質感,也在以篇章作為尺度的情況下發生。黃麗群指出:「作品的結構有時其實不大工整,但那當中的強烈能量讓技術問題的刮痕甚至不讓人感覺是瑕不掩瑜,而莫名顯得那歪斜是一種天經地義,理直氣壯了。」就我的閱讀經驗來說,當中的「強烈能量」來自於行文累積貫通的一條脈絡;另一層次的矛盾感出現了──如此縝密經營、內在邏輯通暢的線,打出來的隧道,居然是一條欠缺規畫、一條盲目又堅固的好隧道?我們永遠不知道前方是否有寶藏(作者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確定隧道會往東西南北(如某些不小心或刻意讓讀者猜到套式與構造的小說),然後突然間小說就結束了,不知是政府的哪個單位突然宣布工程延宕,又或者不知何人將他從夢中叫醒。
3.
以上是關於敘述段的一個看法,至於對話段,胡採取了不大一樣的技術,或許回過頭來,可以當作談論「簡斷」的部分吧。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文章的最後也談一下書。《大裂》算是胡某種寫作的集合,雖然集子後段些許篇章有習作的味道,仍可以以中篇〈大裂〉作為核心及索引地圖,衛星則有〈一縷煙〉、〈氣槍〉、〈漫長的閉眼〉、〈荒路〉等作支撐,形成一個穩定的系列。相對的,《遠處的拉莫》正處於劇烈的變化與試驗,準備通往下一個時期。此時的胡有兩個特色:a.更在意作品的整體性,以概念先行,如〈看吶,一艘船〉寫一個人被剪斷耳朵的遭遇,〈祖父〉寫祖父與自己的「葬禮」;b.嘗試不同調性的文類,核心的兩篇「拉莫」,基本上是某種〈大裂〉的複寫,一篇是胡遷版的〈伊凡.伊里奇之死〉,另一篇則有末日科幻小說的特色了;〈黯淡〉像一則聊齋故事,〈海鷗〉改寫自真實事件……胡遷正在向各處打開,金屬正延展發燙,除了稀有的東西,也拾起一般的工具,可是死亡的鼻子特別靈,把天才領走了。死亡是一隻扭曲的獒犬,而且非常吝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