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勇氣面對生活上的不穩定，就沒什麼難事

●方文山：

藝術的創作，一定有其熱情的原由，所謂「原由」有可能是成長經驗，或是對美學的一種偏好。那創作的養分，可能源於宋詞或新詩，也有可能源於電影，類似小津安二郎的靜態電影，或是侯孝賢的長鏡頭電影……那麼，可樂王是何時發現自己擅長繪畫？在你的自我認知上，「繪畫」這個領域到底涵蓋了哪些內容呢？我還滿感興趣的。

●可樂王：

我想童年環境會有一定的影響。小時候，我父親在果菜批發市場經營水果行，南部的果農通常會在水果紙箱裡墊很多過期的報紙，其中也會夾雜一些沒有印刷的空白報紙。我父親知道我喜歡閱讀和畫畫，每天中午下班後都會收集一整疊報紙帶回家給我。過期報紙讓我養成閱讀和剪報的習慣，空白報紙則讓我得以自由自在畫圖，而且永遠也畫不完，不用擔心沒有紙可以畫。

我國小因為畫卡通有點天分，常被學校派去參加畫圖比賽，老師說我很會使用「圖像語言」，因為我畫「保密防諜」都會把大陸人民畫得特別瘦（因為沒飯吃），衣服畫得又破又補（因為他們很窮），畫蔣總統背景一定會多加幾道光芒（因為是偉人）。我從小就喜歡電影、音樂、小說、漫畫，這些接觸多了會帶給你一些古靈精怪的想法。後來我在復興商工每天思考的都是藝術的問題，就意識到自己會繼續畫下去。

用藝術作為職業多少都需要有一點覺悟，只要有勇氣面對生活上的不穩定，就沒什麼難事了，我是一個沒有物質需求的人，倒是很能適應這種事。

文山，我覺得繪畫這個領域，在當代其實一直被挑戰，原因來自於科技不斷進步。攝影和電影、虛擬實境相繼出現後，觀看的方式更多元了。像以前畢卡索搞立體派，把眼睛從各個角度看到的全部拼貼在一起，就是在回擊電影的移動鏡頭。杜象的小便池及其後的觀念、錄像藝術什麼的，其實都在終結「以光影、立體、寫實、審美為標準」的繪畫形式。即便如此危機重重，繪畫還是活跳跳存活到現在。

對我而言，繪畫是非常有個性的，可以看出藝術家對這世界、對人類、對萬物、對社會、對歷史的想法，或哲學層次上的表現。其外還有「原作魅力」，在畫布上的顏料層所表現出來的美的感受，也就是你要站在梵谷原作面前，才可以感受到的那種東西。網路圖片即便再怎麼真實，再怎麼放大，還是沒有辦法觸動這份體認，必須本人親自站在畫作面前，那種感受才會發生。

另外，我很驚訝台灣繪畫還有一種老派社會的觀念，要得獎、要師承、要學歷，這都是和受中國和日本傳統父權美術教育觀念的壞影響有關。在我心中藝術是最自由的，這些偏見所造成的限制都是不必要。像我們在看《銀河鐵道列車》，根本不會管宮澤賢治是什麼學校畢業、得過什麼獎、師承誰，再考慮要不要看這本書，而是這作品本身可不可以給予我感到心靈豐饒，這才是最真實的。

看似東方，其實很後現代

●可樂王：

文山，對我來說你的作品看似東方，但其實是很後現代、蒙太奇的，如韻腳詩：「誓言晶瑩成舍利／需要累世多少回憶」（〈捨去〉）、「盛夏咀嚼後嘔吐出的殘羽血骨」（〈十七歲那一年〉）和「承諾是不可測的海」（〈愛〉）；或歌詞：「天涯的盡頭是風沙」（〈紅塵客棧〉）、「酒暖回憶思念瘦」（〈東風破〉）和「緣分落地生根是我們」（〈煙花易冷〉）；經常將抽象語言提煉成一些可具體掌握的東西。談談你如何透過文學觀，或實踐或顛覆在詩歌和戲劇上，化巧思為天工？

●方文山：

哈哈，這些文學意象，沒有那麼嚴謹也沒有那麼宏偉，每次我創作的時候，都會將自己的價值觀滲透進文字作品裡。像我提出的素顏韻腳詩創作，「素顏韻腳詩」這個詞彙其實是原創的，素顏就是素著一張純漢字的臉，比如現在大家都會提「誰誰顏值高」，就是那個素顏的顏值。再說韻腳詩，即讓文字行進間有韻腳和節奏感，這裡指的節奏感，會讓視覺文字也能具備聽覺的通感，我覺得某種程度上比較討大眾的喜歡。其創作經驗一般來自歌詞，也是我的專業領域。我始終覺得以前的古詩詞，像《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都是韻文，它一定講求對仗、平仄、韻腳，它會有一個基本的結構要求，譬如五言絕句、七言律詩、宋詞。當然新詩已經脫離了古詩詞的範疇，創作上就比較自由，但要在以前古詩詞那種嚴謹的要求下，有能力填一段詞曲，或寫個詩詞，就真的不是很簡單的事情了。自由帶來的好處是讓更多人有能力創作作品和參與欣賞，壞處是跟音樂的連結度漸行漸遠。據我自己的觀察，時至今日，文字跟音樂的結合，幾乎被歌詞壟斷了，這是當代時空背景發展下的必然。

其實在文學觀上，我並沒有作所謂的「顛覆」。我雖然提倡素顏韻腳詩，但古典詩詞，甚至韻腳也不是我發明的，只是我會強調，現代詩是否也能遵守某種創作的規範。當然也不強求，只是它增加了一種創作規矩，像日本的俳句一樣，其創作的規矩就是五七五，五個音—七個音—五個音，這也是由日語的音節而定的。此外，英文也有十四行詩，它也有規矩，為詩詞創作增添一種儀式感。這是所謂詩歌創作的一種類別選項。我提倡素顏韻腳詩，就是我創作的時候，沒有使用標點符號，也不加外來語，就素著一張純漢字的臉，透過漢字的斷句跟分行，來區分結尾的語氣，碰到要強調的一個段落，則會用空行來表示，這樣就不太需要用標點符號區隔，這是我喜歡的一種創作形式。

至於文字運用的效果和技法，我覺得會有你說蒙太奇的效果，是因為我喜歡影像，所以歌詞裡面有一些類似蒙太奇的剪接。譬如〈愛在西元前〉，它的第一句「古巴比倫王頒布了漢摩拉比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岩／距今已三千七百多年」，這裡有關歷史的陳述，就跟「唐貞觀元年黃河氾濫民不聊生」一樣是敘述句，敘述的是歷史事件。但到了歌詞的第二行，我就把人稱代名詞剪進去了，像蒙太奇的剪接，一開始是遠景，再後來就是近景跟特寫——「妳在櫥窗前凝視碑文的字眼／我卻在旁靜靜欣賞妳那張我深愛的臉」，這其實就是蒙太奇剪接的一種技巧。此外，我的作品也透露出一些中國風或東方元素，這種文化識別度是基於自己的文化土壤，所以不知不覺就會在作品裡面去呼應或顯現。

兩頭馬車在平行軌道上各自前進

●方文山：

大家對我的理解是基於歌詞創作，而歌詞創作是結合音樂的。至於藝術的領域，其實也很廣泛，當代藝術已經發展到了裝置藝術、行為藝術、多媒體藝術……可樂王是在藝術領域裡面，主要是繪畫的區塊，我想請問，您認為東西方繪畫的差異點在哪裡？繪畫的技巧、紙張、顏色，及使用的器具，到底有什麼不同？就我的認知，中國水墨畫可能比較寫意，西方的油畫就很寫實，有景深、多層次的構圖，美的思維角度也很不一樣。

●可樂王：

文山，當代藝術如你所言，面向真的很多元，現在連公仔都是藝術了。你談到差異點，我在想，也是一種特色。整個東西方好玩的地方是，一樣都是繪畫，但長久以來的發展比較像是人類歷史上兩頭馬車放在平行的軌道上各自前進。東方一千年來都在「文人山水畫」的傳統中過招，強調個人品味修養，也就是「詩、書、畫合一」，好比在這個時代，看你可不可以在「詮釋傳統的基礎上」比張大千玩得更獨到、更精湛。而西方它的發展就是無限定，可能因為藝術家較早受到商業市場發達的刺激，主義和流派一直出來，被推翻，被Update，然後又再刷新。

在色彩方面，長久以來，東方重黑白，西方重色彩，我在想，這可能跟你說的材料也有關。西方以油為媒介調和顏料，在純麻畫布上作畫；也會用油將顏料調合一層透明薄薄地塗，罩染出細緻古典或精密寫真的感覺。到現代，西方發展出壓克力彩，用水和凝膠作為媒介調合顏料，快乾且表現力多元，廣泛被使用。而東方主要是以水和墨在宣紙上作畫，強調「筆法墨韻」、「墨分五色」，偏重黑白了，要上彩也是講「淡雅」，這跟老莊思想也有關。不過，在二十世紀初受西方衝擊後，東方從黑白解放出來，什麼鮮豔的顏色表現皆有。近年，許多中國人到日本學習宋元以後整個被「以墨代色」忘掉了的礦物顏料（岩彩、膠彩），想辦法怎樣使用這種材料找回唐宋青綠山水「重色彩」的榮光。我想這和中國崛起有關。

在題材和精神方面，東方傳統強調的是文人畫，思想上是儒、釋、道，談的是「人若微塵」，人是小於自然，文人是出世的，所以要畫淡泊寧靜的山水，是意象性的。到日本就是禪，是「物哀、幽玄、侘寂」。而西方強調人，強調個人的實踐，強調用眼睛來看現實世界，是具體性的，極度個人主義，然後在後現代，藝術的答案是開放式的。東方在當代做了大量反思和回應，常玉在油畫用書法線條表現，蔡國強在山水圖用火藥在紙上「繪畫」，皆做一種思考：讓東西方的差異性轉為新的創造。

值得一提的是「當代繪畫」，受安迪沃荷的「工廠」影響，一些藝術家皆使用了工業生產線的管理來製作作品。由藝術家構思和發想後，將繪畫的部分交給員工，挑戰做出「一個人畫不出來」的厲害作品，不但可以準確掌握時間流程，而且成品也相當精緻完美。當村上隆和所有參與繪製的工作人員集體在作品背面簽名的時候，有人就會問：「這是吉卜力動畫公司？」「不是自己畫的也算藝術嗎？」但現在不會有人質疑這不是藝術了。

只要在網路上找不到的基本上就等於不存在了

●可樂王：

文山，最近看日劇《小說王》，男主角吉田豐隆久未出新書，即被嘲笑為「前人氣小說家」。在這個資訊快速流動的時代，似乎稍一鬆懈，新潮和落伍的分隔線便消失了，成為一種不新不舊的尷尬。科技進步致使所有人事物變化十分迅速。人們總愛說：五年一個世代。你1969年，我1971年生，也算是同世代，同時身處在一個被大浪快速拍打擠壓的洪流。你身處在流行產業的最前沿，對於數位網路的躍進和影視、音樂產業的轉型和本身創作上，有什麼觀察和思考？

●方文山：

我們身處在日新月異的網路世代，而流行音樂的歌詞創作算是產業裡面的最前端。我覺得現在網路世代已經縮短了大家對知識的理解速度，甚至於也窄化了，因為通常我們會習慣從網路上搜尋訊息，如果網路上不存在的東西，基本上它就不存在了。舉例來講，北歐有座博物館，裡面可能陳列一些關於北歐歷史的訊息，不管這些訊息是何種形式，諸如繪畫、建築、音樂，或是文學，就很可能因為語言或是其他的障礙，導致這些私人博物館沒有網路化，即在網路上找不到這個博物館的任何相關訊息，也就基本上不存在於你的世界……所以說網路時代非常殘酷，只要在網路上找不到的基本上就等於不存在了。這其實也給我們帶來了一種很特別的訊息，逼迫著我們所有的東西最好跟著時代的節奏走，所以網路的變遷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我們。

我對網路時代的興起還是持樂觀的態度，透過網路，所有人都有機會接觸知識，貢獻自己的創作，也不用管這創作有沒有價值，在平台上人人平等。現實生活中有很多不平等，譬如有些家世背景是沒辦法扭轉的，你的種族、你的國家、你的背景……一出生就會有不平等，但網路世界裡面是平等的，一個富二代跟一個農村小孩都可以交流，只要你有能力使用網路。網路時代最大的貢獻就是提供機會和平台，讓大家能平等的使用及接收知識，在這個世界上，時間點及訊息的掌握量也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可以透過網路唱一首歌或拍一段紀錄性質的視頻，每個人都可以這麼做，不會因為他的種族、經濟條件或其他的限制讓他不能這麼做。

我覺得這是一個滿特別的世代，當然也多了很多垃圾訊息跟碎片化的知識，所以必須自行去過濾，建議大家如果想要獲知更專業的知識，還是要透過書本去閱讀，至於網路，它是蒐集資料、彙整資料的便捷平台，這是沒辦法抵抗的一個潮流。

所以我認為網路時代對於影像、電影、戲劇、音樂的流通，跟被聆聽、被接收、被接受的需求是沒有距離的，是正面的。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智慧財產權」，即有人貢獻了一個有意義、有文化含金量或有影視價值的視頻或是創作音樂，在使用這些材料需要支付費用，哪怕是用很少的零錢去獎勵這些人，也是值得鼓勵的。基本上就我們音樂創作者而言，版稅收入是最直接也是最誠實的一種創作回饋，當然這種模式也在整理和制度化。總而言之，對於網路的興起，我持樂觀的態度。（下）

七月《文學相對論》

愛亞VS.周震 7月8-9日登場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