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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11 第6361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文學台灣:台東篇5】馬翊航/普通的池水
鄭培凱/韓國米酒
【慢慢讀,詩】鍾喬/變身的哪吒––—寫給囚禁中的逆風少年

  今日文選

【文學台灣:台東篇5】馬翊航/普通的池水
馬翊航/聯合報
大坡池竹筏季,天空飄著風箏。

大坡池在我出外求學的時候緩緩復原,天光開闊,步道完整環繞池畔,騎乘自行車可以一路通往伯朗大道,天堂之路。……大學之後每任戀人都帶來大坡池約會,土坡上盤旋索愛。一手指水鳥,一手指植物,多識蟲魚鳥獸,彆扭求來的知識竟也可以兌換愛了……

從前在池上讀的福原國小,近年來有了新的公共空間思維,校園圍牆拆去,與社區友善。周邊有保留完善的日式宿舍群,西北角有旅客必訪的福原豆腐,福原村有了新的口號,幸福原來在這裡。距離校舍五十公尺處的五洲戲院,在我七歲與父親搬到池上的時候就已經荒廢,水泥砌的售票口有兩張眼,兩張嘴,只要你敢望進去,大概也能有什麼從暗處望出來。戲院旁邊空地安上了米粒造型的吉祥物雕塑,老牆漆上模仿舊式電影海報風格的彩繪,一面八百壯士,一面小城故事。新的暖的慢的小鎮,不知道鬼魂都散步去哪裡。

小學格局方正,以銅像為中軸,十字放射四方是兩層樓高校舍,龍柏圍繞銅像,樹牆前後開口,俯視就像地殼的鎖孔。校內有一株櫸樹,一株苦楝,輪流代謝橘貓色的葉,紫芋色的花。晨掃六年,靜靜堆積運送樹頂交換下來的時間。校園西側後門雜樹林裡有一塊焚燒場。樹葉,紙屑,瓶罐,果皮日夜悶燒。同年級特別皮的那幾個,會把殺蟲劑空罐丟到火堆,引起小型爆炸,無論老師再三告誡。後來讀到大江健三郎的〈飼育〉,想像偏遠山村裡的墜機,溝水,人獸相混的味覺,我也只是把那塊焚燒場放大再放大。

銅像前方有一座矮小和善的水池,肝紅色楷體浮雕,思源池。池中有菱角,水蘊草,萍蓬草,布袋蓮,睡蓮,浮萍,植物旁邊隨附木製白漆辨識板,ㄕㄨㄟˇㄩㄣˋㄘㄠˇ,ㄆㄧㄥˊㄆㄥˊㄘㄠˇ,沉浸水中的莖因折射而縮短,纖毛上沾附細小的氣泡,像更迷你的水池。自然課學到難字,水黽。字型像龜像繩,說是水蜘蛛大家就懂了。水黽靜止時候微微壓沉水面,讓水看起來像是膠,玻璃,薄膜一類透明但不流動的物質,當我湊近,想要分辨水黽如何因為重量能變換水的性格,牠就用剪接的方式快速移出視野之外。我一個人在圓形的水池旁邊繞圈,看得見與不容易看見的有豆娘,龍蝨,水蠆。大學之後讀到《孽子》,書裡的男人也繞著水池轉圈,只是池子加大,人變多了。

直線距離約一公里之外,有一座真正的池,大坡池。偶爾會被誤寫為大波池,好像有水獸潛伏,掀起波浪。其實大坡舊做大陂,大埤,天然的斷層湖,池上是在池之上。蔣勳的《池上日記》裡面,說大坡池晨昏四季變換顏色,東西望去姿態不同。網路上搜尋,有一類大坡池攝影是這樣的,卷層雲從畫面中心輻射展開,山脈曲線倒影水面,像規模較小的龍蛇,紫色的鱗,絲質空氣,各式風景成語的模型,悠遠祕境。其實很長一段時間,大坡池曾經壞頹淤積,進度遲緩長年擱置的整治工程,像修復不好的失敗關係。小學時一次強颱來襲縱谷,大坡池水暴滿,溢出本身的居所,淹覆周邊正值收割期的稻田。父親開車往萬安村外婆家探視,我在車內向大坡池看去,期間限定的猛水在暴雨中顯現形狀,像意外吸收太多的情緒。巨大而失去原形的池水令人懼怕,或者也參雜不被諒解的同情,自己蓋著濕棉被。颱風離開之後,過大的池水很快贖罪一樣地收縮,還原。

國小時候池上社教工作站很活躍,常舉行各種鄉鎮步行生態導覽。認識野生植物,認識水鳥,斷層地形探勘,泥火山踏查。大坡池是台灣難得的內陸濕地,天然的生態教室。父親替我報名各種行程,跟著簡淑瑩老師穿梭各種小徑與裂縫。我並沒有成為一個特別喜歡自然的小孩,多半時候只是見證也見識了自己的固執彆扭。小學時候我有一具高倍數的天文望遠鏡,買來幻想可以窺視星雲如玫瑰,馬頭之類。跟所有小孩一樣喜新厭舊,看了月亮興奮一陣之後,望遠鏡就擱在儲藏室了。某個周末有賞鳥教育導覽,父親把望遠鏡起出來,載我抵達大坡池畔集合點。天氣陰雨,我們略微遲到,遠遠看見大家僅是肩掛著輕便墨綠色蒙皮雙筒望遠鏡,便帽,雨鞋,只有我裝配腳架與純白晶亮的單筒望遠鏡。遲鈍的我不希望顯得更遲鈍,固執不要開門下車,父親幾乎用踹的將我從車內抵出來,路旁芒草抖動。折騰了一陣子,眼淚擦乾之後我安靜地背上望遠鏡,走入導覽路隊。簡老師說:「啊,馬翊航帶了很棒的望遠鏡!」我可能是被安慰了,乖乖地學習遍認白腹秧雞,大卷尾,蒼鷺,小白鷺,夜鷺,小環頸□。白鶺鴒波浪線條的飛行,紅冠水雞在綠稻之間閃現的足跡,我都記得——但此後也未有任何增長。

那時也學著認識周邊山徑可見的植物。月桃,楓香,龍葵,昭和草,毛西番蓮,魚腥草。簡老師說揉碎聞看看。楓香有青芒果的味道,先聞月桃花,再揉揉看月桃葉,兩者香氣似又不似,簡老師說聞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其實吃過一次也不會忘記。我吃懸鉤子,吃朱槿花苞靠花萼處的蜜(偶爾會吃到螞蟻),嚼酢漿草(大片太老小片不酸),用門牙將牛筋草莖刮過就有草汁滲出(長大後喝到小麥草汁的時候覺得味道頗相彷彿)。日後知道連雜草上可能也有藥,就再也沒吃過。一個人吃草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比較像動物還是植物。如今偶爾我還是會揉碎陌生的葉片,像滿足過去並未成為他物的餘念。

後來大坡池在我出外求學的時候緩緩復原,天光開闊,步道完整環繞池畔,騎乘自行車可以一路通往伯朗大道,天堂之路。優人神鼓,草地音樂,野餐節,馬拉松,竹筏節,潔淨露水,清晰晨霧的結晶,也許池水值得被諒解。我才是坐享其成,大學之後每任戀人都帶來大坡池約會,土坡上盤旋索愛。一手指水鳥,一手指植物,多識蟲魚鳥獸,彆扭求來的知識竟也可以兌換愛了。

前年有機緣在池上與蔣老師碰面,他說隔天上午四點要去寫生,有時間一起來?我尷尬說我是台北作息,大概爬不起來。其實住在池上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早起看過大坡池,從國小到國中永遠是上學最遲那個。夜遊大坡池比較多,國中補習班下課會買鹹酥雞到池邊聊天八卦,聽說有人帶啤酒就覺得招搖囂張,講不知哪裡聽來的鬼故事嚇自己。日記裡有七年前夜遊大坡池尋螢的結果:一隻成蟲,四隻幼蟲。當天某個朋友也與我斷絕往來,日記寫:「山頭的火,水裡碎去的光。沒有月亮,路旁電線杆的影子在田裡被路燈照得很長,與遠方山脈暗影相連,像倒下的塔。」

其實沒有聽過大坡池的鬼故事,只是小時候母親常常告誡不要常去家附近的水溝玩水,有村裡的孩子被流走,在遠遠的田裡才被找到。當然我還是照樣去水溝(後來才知道應該叫作水圳,是池上農田灌溉的命脈),有時被溝底藏在泥沼中的裂石割出細小傷口,有時暑熱水涼交替,返家後發著數日不退的高燒。三十年過去,我在平整的環圳車道上騎自行車,還是會忍不住往田溝盡處看去,為那久遠以前的消失感覺不安。


鄭培凱/韓國米酒
鄭培凱/聯合報
韓國工程院的李院士,年屆八十了,精神矍鑠,古道熱腸,一張樸實帶笑的南瓜臉,兩堆濃厚的掃把眉舒展過額頭,見了我們,急急搶近前來,握著我們的手,連說歡迎歡迎,真高興又見面了。他是韓國土木工程學界德高望重的耆宿,卻最為熱中書法,退休之後,成了中韓書法聯誼活動的重要推手。我們到首爾國立大學商討中韓書法展事宜,他在學校的湖巖會館設宴招待,請我們享用韓國美食。

每次到首爾,老先生都要請我們在湖巖賓館的貴賓房吃飯,因為這裡的燉燒牛肉做得好,海鮮鍋也不錯,環境又清靜雅致,可以邊吃邊談。這次也不例外,點了燉燒牛肉後,說安排了法國紅酒,正好配滋味濃郁的紅肉。我想起去年在仁寺洞一家酒館,喝過一種韓國米酒,很有地方風味,叫「馬格利」什麼的,就問有沒有米酒?席上七八位韓國朋友都樂了,只聽著他們念叨說馬格利,嘰里咕嚕什麼「思密達」起來。老先生叫服務生來,問了一番,弄清楚會館沒有這種酒,就說,這種米酒是比較平民化,又稱作「農酒」,以前都是農民幹活休息時候喝的,像教授會館這樣的地方,有點自抬身價,一般不提供。

吃完飯,也確定了下次展覽的計畫,老先生說,香港朋友跟我一道,其他幾位都認識路,自己搭車下去,不遠的,大家酒館見,喝馬格利、喝啤酒、喝燒酒,樣樣俱全。原來吃完飯,還要吃夜消,沒忘了我說的馬格利米酒。我們先到了酒館,門口有個玻璃水缸,裡面都是蠕動的八爪魚,長長的觸鬚相互纏攪,翻江倒海,像是在水中打太極拳,也像婀娜的美女跳著水中芭蕾。老先生指著那些翩翩起舞的軟體動物,說,等一下我們就拿牠們來下酒。大家都到齊坐定了,店家開始上菜,上了一大盤仍然蠕動的八爪魚觸腳,剁成一吋長短的小塊,在盤中不停扭動,生猛如蛇行虎跳,更像孫過庭《書譜》的草書一般,蜿蜒盤旋,真的是氣韻生動,元氣淋漓。配了一小碟芝麻油,撒上一小撮鹽,蘸著吃,好像寫草書,要蘸上墨汁,才好潑灑淋漓。

店家先端上幾瓶啤酒,一大扎黑啤,每人一只玻璃杯。又上了幾瓶馬格利米酒,每人給了個敞口的酒碗。原來喝馬格利,是要大碗喝酒才過癮,才有勞動人民的氣勢。韓國米酒帶著濃厚的醪糟,白濁的沉澱堆積在瓶底,含有豐富的乳酸菌,要調勻了,倒入酒碗再喝。我以為需要用力搖晃,讓上面的酒水與沉底的糟滓混合,就能達到效果。老先生說不行,米酒搖晃之後就充了氣,跟開香檳一樣,會衝瓶而出,不可收拾的。他慢慢地把瓶子倒過來,然後溫柔地捏著塑膠瓶底,緩緩轉動酒瓶,看看差不多了,才倒轉回來,優雅地擰開瓶蓋,把濃白色的米酒傾入碗中,居然是潤物細無聲。

馬格利有一種微酸的清爽,有點像稀釋了的甜米酒加了些微西柚汁,入口相當柔和,又有發酵產生的碳酸氣,口感偏甜偏糯,與啤酒稍帶苦澀的刺激不同。韓國朋友說,他們在家鄉經常是自己家裡釀的,過年過節,親朋好友聚會,就喝這種家釀,很有鄉村風味的。馬格利的「ma」,意思是「粗淺」,「geli」是過濾的意思,也就是「粗釀粗濾的米酒」,酒精度很低,一般就是6度,跟古代中國喝的米酒差不多。這就讓我想到陶淵明脫下頭巾濾酒的故事,更想到《楚辭·漁父》說的:「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與韓國朋友一道,喝馬格利,聯想到故鄉詩人飲酒的風味,心情接近了古代中韓文人相聚,飲酒賦詩,潑墨揮灑的情景。

喝著馬格利米酒,吃著活章魚,想到屈原,想到陶淵明,想到晚唐的新羅詩人崔致遠生活在揚州,不禁有點時空交疊穿越之感。正覺得醺醺然的時候,老先生拍拍我的肩頭,說吃活章魚要小心,有風險的,一定要咀嚼充分,把所有的吸盤嚼碎了再吞下去,不然會被章魚觸鬚上的吸盤吸住喉嚨,有可能窒息的。聽了他的提醒,趕緊細嚼慢嚥,浮一大白。


【慢慢讀,詩】鍾喬/變身的哪吒––—寫給囚禁中的逆風少年
鍾喬/聯合報
現在,哪吒已從神話出走

借來少年仔大鬧天庭的膽識

來到高牆的面前,準備揮棍

擊碎八方四面的牢房


然而,一種剔透的聲音

在他玲瓏的耳際響起


放下猛棍,變換安靜的身姿

他將穿越層層牢牆

以一種黑白顯影的高度反差

以及,涵容邊緣背景的廣角鏡相

和夜深角落裡的呼吸

一起玩起變身的遊戲

開啟身體形象的塑造


舞台下,哪吒的身體是每一個在躁動中

拋擲出叛逆與不安眼神的 身體

舞台上,哪吒的身體是每一個在變身中

和這個殘酷的世界對話的 身體

這之間,穿插錯置無限面隱形的 鏡子

映著自身、映著法庭、映著牢房

映著走出去後,才又高高築起的

一堵又一堵隱形的人生灰牆


於是,每一個變身的哪吒

只能選擇讓身體的想像

與變身中的哪吒

從未休止的 激辯


●後記:2016年以降,在青少年輔育院(監所)執行戲劇工作坊與演出,經常在腦海中閃過:既可刨人骨肉,又在「變身」後,得以轉化為拯救弱者於萬千的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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