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池在我出外求學的時候緩緩復原,天光開闊,步道完整環繞池畔,騎乘自行車可以一路通往伯朗大道,天堂之路。……大學之後每任戀人都帶來大坡池約會,土坡上盤旋索愛。一手指水鳥,一手指植物,多識蟲魚鳥獸,彆扭求來的知識竟也可以兌換愛了……
從前在池上讀的福原國小,近年來有了新的公共空間思維,校園圍牆拆去,與社區友善。周邊有保留完善的日式宿舍群,西北角有旅客必訪的福原豆腐,福原村有了新的口號,幸福原來在這裡。距離校舍五十公尺處的五洲戲院,在我七歲與父親搬到池上的時候就已經荒廢,水泥砌的售票口有兩張眼,兩張嘴,只要你敢望進去,大概也能有什麼從暗處望出來。戲院旁邊空地安上了米粒造型的吉祥物雕塑,老牆漆上模仿舊式電影海報風格的彩繪,一面八百壯士,一面小城故事。新的暖的慢的小鎮,不知道鬼魂都散步去哪裡。
小學格局方正,以銅像為中軸,十字放射四方是兩層樓高校舍,龍柏圍繞銅像,樹牆前後開口,俯視就像地殼的鎖孔。校內有一株櫸樹,一株苦楝,輪流代謝橘貓色的葉,紫芋色的花。晨掃六年,靜靜堆積運送樹頂交換下來的時間。校園西側後門雜樹林裡有一塊焚燒場。樹葉,紙屑,瓶罐,果皮日夜悶燒。同年級特別皮的那幾個,會把殺蟲劑空罐丟到火堆,引起小型爆炸,無論老師再三告誡。後來讀到大江健三郎的〈飼育〉,想像偏遠山村裡的墜機,溝水,人獸相混的味覺,我也只是把那塊焚燒場放大再放大。
銅像前方有一座矮小和善的水池,肝紅色楷體浮雕,思源池。池中有菱角,水蘊草,萍蓬草,布袋蓮,睡蓮,浮萍,植物旁邊隨附木製白漆辨識板,ㄕㄨㄟˇㄩㄣˋㄘㄠˇ,ㄆㄧㄥˊㄆㄥˊㄘㄠˇ,沉浸水中的莖因折射而縮短,纖毛上沾附細小的氣泡,像更迷你的水池。自然課學到難字,水黽。字型像龜像繩,說是水蜘蛛大家就懂了。水黽靜止時候微微壓沉水面,讓水看起來像是膠,玻璃,薄膜一類透明但不流動的物質,當我湊近,想要分辨水黽如何因為重量能變換水的性格,牠就用剪接的方式快速移出視野之外。我一個人在圓形的水池旁邊繞圈,看得見與不容易看見的有豆娘,龍蝨,水蠆。大學之後讀到《孽子》,書裡的男人也繞著水池轉圈,只是池子加大,人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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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線距離約一公里之外,有一座真正的池,大坡池。偶爾會被誤寫為大波池,好像有水獸潛伏,掀起波浪。其實大坡舊做大陂,大埤,天然的斷層湖,池上是在池之上。蔣勳的《池上日記》裡面,說大坡池晨昏四季變換顏色,東西望去姿態不同。網路上搜尋,有一類大坡池攝影是這樣的,卷層雲從畫面中心輻射展開,山脈曲線倒影水面,像規模較小的龍蛇,紫色的鱗,絲質空氣,各式風景成語的模型,悠遠祕境。其實很長一段時間,大坡池曾經壞頹淤積,進度遲緩長年擱置的整治工程,像修復不好的失敗關係。小學時一次強颱來襲縱谷,大坡池水暴滿,溢出本身的居所,淹覆周邊正值收割期的稻田。父親開車往萬安村外婆家探視,我在車內向大坡池看去,期間限定的猛水在暴雨中顯現形狀,像意外吸收太多的情緒。巨大而失去原形的池水令人懼怕,或者也參雜不被諒解的同情,自己蓋著濕棉被。颱風離開之後,過大的池水很快贖罪一樣地收縮,還原。
國小時候池上社教工作站很活躍,常舉行各種鄉鎮步行生態導覽。認識野生植物,認識水鳥,斷層地形探勘,泥火山踏查。大坡池是台灣難得的內陸濕地,天然的生態教室。父親替我報名各種行程,跟著簡淑瑩老師穿梭各種小徑與裂縫。我並沒有成為一個特別喜歡自然的小孩,多半時候只是見證也見識了自己的固執彆扭。小學時候我有一具高倍數的天文望遠鏡,買來幻想可以窺視星雲如玫瑰,馬頭之類。跟所有小孩一樣喜新厭舊,看了月亮興奮一陣之後,望遠鏡就擱在儲藏室了。某個周末有賞鳥教育導覽,父親把望遠鏡起出來,載我抵達大坡池畔集合點。天氣陰雨,我們略微遲到,遠遠看見大家僅是肩掛著輕便墨綠色蒙皮雙筒望遠鏡,便帽,雨鞋,只有我裝配腳架與純白晶亮的單筒望遠鏡。遲鈍的我不希望顯得更遲鈍,固執不要開門下車,父親幾乎用踹的將我從車內抵出來,路旁芒草抖動。折騰了一陣子,眼淚擦乾之後我安靜地背上望遠鏡,走入導覽路隊。簡老師說:「啊,馬翊航帶了很棒的望遠鏡!」我可能是被安慰了,乖乖地學習遍認白腹秧雞,大卷尾,蒼鷺,小白鷺,夜鷺,小環頸□。白鶺鴒波浪線條的飛行,紅冠水雞在綠稻之間閃現的足跡,我都記得——但此後也未有任何增長。
那時也學著認識周邊山徑可見的植物。月桃,楓香,龍葵,昭和草,毛西番蓮,魚腥草。簡老師說揉碎聞看看。楓香有青芒果的味道,先聞月桃花,再揉揉看月桃葉,兩者香氣似又不似,簡老師說聞過一次就不會忘記。其實吃過一次也不會忘記。我吃懸鉤子,吃朱槿花苞靠花萼處的蜜(偶爾會吃到螞蟻),嚼酢漿草(大片太老小片不酸),用門牙將牛筋草莖刮過就有草汁滲出(長大後喝到小麥草汁的時候覺得味道頗相彷彿)。日後知道連雜草上可能也有藥,就再也沒吃過。一個人吃草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比較像動物還是植物。如今偶爾我還是會揉碎陌生的葉片,像滿足過去並未成為他物的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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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大坡池在我出外求學的時候緩緩復原,天光開闊,步道完整環繞池畔,騎乘自行車可以一路通往伯朗大道,天堂之路。優人神鼓,草地音樂,野餐節,馬拉松,竹筏節,潔淨露水,清晰晨霧的結晶,也許池水值得被諒解。我才是坐享其成,大學之後每任戀人都帶來大坡池約會,土坡上盤旋索愛。一手指水鳥,一手指植物,多識蟲魚鳥獸,彆扭求來的知識竟也可以兌換愛了。
前年有機緣在池上與蔣老師碰面,他說隔天上午四點要去寫生,有時間一起來?我尷尬說我是台北作息,大概爬不起來。其實住在池上的時候,也從來沒有早起看過大坡池,從國小到國中永遠是上學最遲那個。夜遊大坡池比較多,國中補習班下課會買鹹酥雞到池邊聊天八卦,聽說有人帶啤酒就覺得招搖囂張,講不知哪裡聽來的鬼故事嚇自己。日記裡有七年前夜遊大坡池尋螢的結果:一隻成蟲,四隻幼蟲。當天某個朋友也與我斷絕往來,日記寫:「山頭的火,水裡碎去的光。沒有月亮,路旁電線杆的影子在田裡被路燈照得很長,與遠方山脈暗影相連,像倒下的塔。」
其實沒有聽過大坡池的鬼故事,只是小時候母親常常告誡不要常去家附近的水溝玩水,有村裡的孩子被流走,在遠遠的田裡才被找到。當然我還是照樣去水溝(後來才知道應該叫作水圳,是池上農田灌溉的命脈),有時被溝底藏在泥沼中的裂石割出細小傷口,有時暑熱水涼交替,返家後發著數日不退的高燒。三十年過去,我在平整的環圳車道上騎自行車,還是會忍不住往田溝盡處看去,為那久遠以前的消失感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