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抱來伏特加與XO
●陳雨航：
歲月如流，一刀難切。講到四十歲，只能在那前後找些自己的新經驗或前後的對比來談。四十歲以後，我學了游泳和日語。
●季季：
哇，你四十歲以後還去學游泳和日語，我沒你那麼好學啊。我們從小聽老師說「學無止境」，我卻覺得「量力而為」比較務實。我六十歲退休前，大多看過早報才上床，睡到下午三點多，澆澆花吃個簡單的東西就去報社上班，深夜才回到家。這樣的作息，根本沒空檔參加白天的活動，更遑論去學什麼新東西。
我高一時在虎尾戲院看拉娜透納主演的《春風秋雨》，第一次看黑白母女衝突，它的英文原名《Imitation of Life》，結尾黑人女歌星在喪禮唱的則是〈Trouble of the World〉。那時我才十六歲，卻深記著那個英文片名和歌名。後來這一生，我花了最多力氣學習解決的，就是生活的諸多麻煩。反正我四十歲以後的生活就是忙，好像沒什麼大變化。
但是迎接四十歲，倒有意外的驚奇；而且你也在場。
1983年1月11日，「人間」副刊不知誰起的鬨，竟說晚上下班後要去我家給我做「四十大壽」。那年我應該是迎接三十九，大概因為習俗不做九，就說做四十。我沒做過生日，那天也只是身分證上的假生日，但同事要去我家，怎好意思拒絕？1979年底我在永和永利路買了第一個房子，小小的不足三十坪，但因家裡沒長輩，同事下班後有時喜歡到我家聊天玩牌吃消夜，自由自在沒拘束。所以那晚同事說要去我家做生日，我只好提前一個多小時下班，先回家準備一些吃的喝的。──「人間」主編高信疆那晚有應酬沒去；執行編輯駱紳和美術編輯何華仁則降完版再去。
好巧不巧，我走後一個多小時，古龍打電話到「人間」辦公室找我。他在「人間」連載武俠小說「續稿未到」時我幫忙捉刀，不知又要說什麼招式。駱紳很老實，不但跟他說我過四十歲生日，連他問起我家地址也一一說明。同事陸續到達不久，古龍也抱著兩瓶酒爬上我家五樓；一瓶伏特加給大家喝，一瓶木頭盒子的Otard X.O是送我的四十歲生日禮物。古龍嗜酒是有名的，有次請我跟雕塑家林淵及高信疆等人吃飯，他只喝X.O，吃茄子燜毛豆，自豪「從不吃一粒米」。
那晚來我家時，古龍已很瘦，臉色蠟黃，卻仍興高采烈開了伏特加，和你、詹宏志、心岱、王宣一、楊豔萍等人碰杯聊天，過了半個多小時又坐著他的白色凱迪拉克離去。古龍的個性確實豪邁不拘，那晚才會隨興闖入；我們也見到了他生命晚期的瘦弱。──那時他已肝硬化，過了兩年多即去世，得年僅只48歲！
另一件難忘的是楊豔萍做生日卡。她是《時報周刊》美術編輯，當時和宣一同事。生日卡用白色道林紙裁製，內頁讓大家簽名題字；封面周邊則畫些紅花綠葉，中間幾個紅字最怵目：「哇，妳40歲了！」──「40」兩字特別大。
豔萍和宣一同年，那時還不足三十歲，大概覺得「40」歲很可怕，才會做那張「40歲」的驚嘆號卡片。但是雨航，那時我並不覺得「40歲」可怕啊；即使現在七十多歲也坦然自在，不覺得可怕。──當然，我很感謝古龍的闖入和豔萍的巧思。
我就只是個不良中年
●陳雨航：
「哇，妳40歲了！」還好啦，很溫和。我四十歲時，許村送了一個禮物，什麼禮物已經忘了，卻記得卡片上的字：「To a new dirty old man」，用當今流行的字眼，就是稱我是「老渣男」了。現在回頭看四十歲，哇，才四十，還接得上青春的尾巴啊。
說到學游泳，緣於詩人路寒袖。他那時住在碧潭對岸不遠的「美之城」社區，與一群藝術家比鄰而居，作家、畫家、編織藝術家……還有一位攝影家何經泰。他們平常熱心在社區辦藝文活動，也固定每天於新店溪旁的「大新店」游泳池晨泳。不會游泳的我當時住在碧潭對岸更裡面的安坑，在路寒袖鼓舞之下，加入他們的泳會。記得是冬天開始的，每天六點起來，喝一杯我不喜歡的「美祿」後出門。泳會成員多已是浪裡白條，報導文學作家林雲閣擁有救生員的資格，自然成為新手的教練。先教蛙式，他細膩的講解和正確的示範吧，我和太太不多久就學會了。慢慢增長距離，也開始有了倘佯水中的樂趣。教練說，若是能游四百公尺，他會教我自由式。
可惜，幾個月後，「大新店」游泳池整修呢還是拆除，泳會移師到另一個游泳池，不久也就散了。
後來我斷續在別處游過，距離也曾經超過一千公尺，未再見到我們的教練，因而至今我也只會蛙式。
至於學日語，我真的沒那麼好學，年輕時該學的溝通工具，錯失了，中年以後，工作需要，趕快補救罷了。過去有幾次學日語的機會，第一次是大二，系裡開日文課，是連續兩年的課程，選修。我因為大一貪玩，大二得重修包括軍訓在內的三門課，和日文衝堂，只好放棄。三十歲出頭，在報社上班時，與一位不同單位的同事相約報名了東吳大學城區部的日語班，一期兩個月，一星期五次。早上七點還是八點的課，還是冬天，起床真是大工程，只要一次貪睡，防務失去一角，離全線崩潰就不遠了。一道去的同事一星期後就不見蹤影，我勉強了一個月，也以失敗告終。
四十五歲這年，日語課來得突然。朋友打電話來說，上回不是說要好好把日語學起來嗎？已經找好老師了。咦，有說過嗎？有，你說了。哦，那什麼時候開始？今天晚上。
在朋友家上課，一周一次。老師和兩三位同學一般年紀，當時都不到四十歲，經過一段時間，字彙增加以後，會話便多了些機鋒或玩笑。我們都不喜一板一眼的回答老師的問話，譬如她問：你年輕的時候是怎樣的人哪？我們都不想回是溫柔的人啊，是嚴厲的人啊這類答案。像我就會說我是沒血沒淚的人。歐吉桑，你怎麼這麼說呢？啊我就只是個不良中年啊……如此這般，讓老師噴飯。
日語課一上幾年，大致學到一個勉強閱讀和普通對話的程度。最深刻的經驗是開始那一兩年每一回去日本出差或旅行，都有明顯更進一步的感覺，那種感覺還滿好的。
雖說需要是學習之母，但能行之有恆也不易。若不是朋友很積極的找來老師，提供上課地點（還有晚餐！），共同學習，我懷疑這輩子只能與日語錯身而過。
●季季：
你四十歲後所學的新事物，我全都掛零。雖然出生於1944年末，曾經是「日本人」，家父多次要教我日語，我都沒興趣；只聽懂父母對話的幾個單詞。我生長的西螺平原，沒有海也沒有游泳池，1964年來台北後發現小腿會抽筋，也不敢學游泳。1967年得知我就讀虎尾女中高中時的校長曹金英在學校游泳溺斃的傷心事，更是讓我與游泳絕緣。
曹金英（1915-1967）本來是新竹女中校長，1959年我高一時調來虎尾女中。她是北方人，高大粗壯，總是穿深藍色過膝旗袍，每天早上從校長宿舍走進虎女後門，一定先繞進總務處量體重；升旗典禮做體操時，她也穿著長旗袍站在後面跟我們一起做，看得出很注重健康。
她調來虎女後，做了很多興革，跟我有關的是創辦《虎女園地》，我發表了第一篇小說〈小雙辮〉；成立鼓號樂隊，我吹伸縮喇叭。她知道我數學不好，每次碰到總要摸摸我的頭說：「李瑞月，最近數學是不是還考零分啊？」1963年高中畢業時，她還送我一本大相簿，扉頁題寫「鵬程萬里」。
1964年她開始籌建游泳池，學校師生和畢業校友都很興奮。誰也沒料到，後來她竟在自己籌建的游泳池裡溺斃了。據說泳池完工後，她每天早上請一位體育老師教她游泳。1967年夏，她五十二歲，有天開會後自己跑去游泳池，也許覺得一個人游很痛快呢。唉，可能是心肌梗塞吧？我常常想起她；學校現在仍有一棟「金英館」紀念她。
《海天遊蹤》與〈旅遊只宜提倡說〉
●陳雨航：
成長在東部，又是很少人出國旅行的時代，雖然盼望早日離開家，但我從未認真覺得有一天我可以出國。我沒事常翻看學校發的中國、世界地圖集，還很無聊的記美國的五十州名，算是我的神遊吧。
我後來讀到王禎和六○年代的一個短篇〈永遠不再〉，有一段貨運行職員在談移民巴西的手續，以至於小說結尾身為貨車司機的主角，在溫潤的幸福時刻，充滿愛意地撫摸他妻子懷孕的腹部，說出「我們也移民巴西去」如此耐人尋味的結局，真是勇敢有夢，我怎麼竟沒有？
六○年代有一本鍾梅音的《海天遊蹤》，敘述她與夫婿的歐洲紀行，很是暢銷，想來是滿足了許多未能出國的讀者。時移勢易，總之來到1987解嚴以後，老兵回家，旅遊開放，大家都方便出國了。
第一次出國是在38歲，去的是美國，40歲以後，旅行增加了。旅行經驗一多，有時候會想到底旅行的意義是什麼？這意義言人人殊，對我來說，旅行，特別是出國旅行，是暫時的跳脫日常的現實，到一個新環境走看；其次我從書本從小說從電影得來的敘述與景象，能夠親身到此印證，或者在這新地方的街道里弄山巔海角發現到什麼感受到什麼便也不虛此行了。
當然，我這般的旅行也是以俗世葷腥為基礎的，所以行前也會找一些部落客文參看路徑、美食，但比較完整和概念清晰的旅遊書，就超越了工具的功能。像張維中說的：「旅程中總有寶藏，在彼此的先來後到中，珍重傳遞。」我喜歡在他《日本□愛的魔幻旅行》與《日本小鎮時光》的文字裡遊逛。我也喜歡攝影家小林紀晴的《東京世代》，他用照片和文字追索他心儀作家的足跡。川本三郎的隨筆集《遇見老東京》與《然後，明天繼續下去》喜歡引用某部電影畫面和某位作家的小說場面與他描述的地點串接，這種與歷史的連結，川本說這是寫作上的「提味」。
我記起了遙遠的少年時代，曾經讀到《中央日報》駐日特派員李嘉寫的遊記，那可能是特別安排媒體記者去參訪關島。面對二戰的遺跡，李嘉用了唐代詩人李華的〈弔古戰場文〉破題：「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又經半世紀，關島據說是婚禮聖地，如果有一天我到那裡旅行，勢必是多重的影像交疊吧。
我喜歡春花秋月無用之用的現實裡又有心中度量的那種旅行。
離開了職場，進入老境，應該多有機會去旅行吧，其實不然，我們總有許多世俗的羈絆，難以自由成行。季季，正如妳以前在〈此身十句〉裡說的：「在這個世界活得越久，越覺得此身非我有。」
●季季：
關於旅行，我首先想起2004年你編九歌《93年小說選》，2005年初得知你選了我的〈額〉，要向你致謝，打通你手機後習慣先問：「雨航，你在哪裡？」你說：「哦，我跟幾個朋友在爬阿里山……。」──看你多逍遙！
你提到鍾梅音的《海天遊蹤》，我立刻想起我常說的「地球很大．世界很小」；不期然又碰到熟人啦。她是我虎女同學楊鳳的阿姨；楊鳳也是鼓號樂隊隊員，吹小喇叭，常跟我說起鍾梅音這個美麗能幹的阿姨；不過那時《海天遊蹤》尚未出版；我來台北後也和鍾梅音見過幾次。
《海天遊蹤》1966年出版，確實暢銷多年，風靡不少人。1982年讀到吳魯芹的〈旅遊只宜提倡說〉，雖只是短文，頓然看清兩者的鮮明對照。鍾梅音力行實踐，1964年與丈夫旅遊十多國後，45歲出版《海天遊蹤》。吳魯芹65歲發表〈旅遊只宜提倡說〉則偏向臥遊；可見年齡也會影響旅遊的興致。──你看，我們現在的年齡，都已超過當年的他們啦。
〈旅遊只宜提倡說〉舉很多例子，其中一對住美國的老夫婦參加為期三周的旅行團，每天早上六點半「樓下大廳集合，被人牽著鼻子走，尋幽訪勝去……。」過了半個月，老太太已疲累不堪，五點半鬧鐘響了爬不起來，夫妻倆為此爭吵不休；以下兩句針鋒相對最是微妙：
──夫：「花七八十塊錢住這旅館是要你來睡覺的？」
妻：「花錢住旅館連睡覺都不准又是所為何來？」──
兩人好不容易下了樓，觀光巴士已開走，在餐廳默默吃早餐，慢悠悠吃一個多鐘頭，出去逛街一個多鐘頭，共進午餐時已怒氣全消，回旅館睡個午覺再去漫步閒逛……。到了共進晚餐時，見到同團的人個個敗軍狼狽，夫妻倆樂不可支；多年後仍有此結論：
──「兩老對我說，全程最稱心如意的一天，竟是『落伍』的那一天，寧非異數？」──
雨航，旅行有許多奇遇，老夫妻「落伍」也算一種，或許不少人也經歷過。我出國旅行不是為了實踐「觀光」，只是隨緣拜訪「異鄉」。1977年33歲第一次出國旅行去了韓國和日本，後來也去過不少地方。不管隨團同行或獨自旅行，也不管到什麼樣的國家，我都覺得看人比看風景重要；在那些或遠或近的「異鄉」，也確實看過不少「異人異事」。如今雖然偏向〈旅遊只宜提倡說〉，偶爾回想那些「異人異事」，彷彿仍遊走在旅行的路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