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美典在遊心一層中作到內化的一面,在寫意一層中顯示它特有的象意的方法,抒情即是人生的體現,自我現時的體現。」--高友工
自旅美學者陳世驤自上世紀七十年代發表「抒情傳統」以後,執教於普林斯頓大學的高友工亦就「抒情美典」專題闢論,引發極大的回響,儼然成為論述中國語境下美學的經典。高友工以此更進一步探究文人畫,指論「神」的多義性,及其串連起形而下的情、態、氣乃至於形而上的思辨,成為文人畫的樞紐性存在。此綰結創作活動主體與客觀物像存在的特徵,而使「藝術的價值不能不是生命價值的延展」。
誠然在西方文藝思潮以其系統性、辯證性的模式論證之下,從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作者已死」到傅柯(Michel Foucault)的「何謂作者」,解構主義促使對於作者權威性的反思。迥異於西方的智性客體式分解,徐復觀則分述儒、道二門內中國藝術精神與創作主體的緊密關係。此外,如杜維明、高德博(Stephen J. Goldberg)亦是以括涵創作主體的倫理美學觀點,論述中國傳統文人的藝術觀。
所謂的「文人畫」,一直被視為東方藝術極具特色的現象,更甚是中國書畫的代表性文化。誠然,就文人畫的意涵,就其族群、美學、風格上,其實是由唐代的張彥遠、宋代的蘇軾和米芾、元代的趙孟頫、明清時代的董其昌等以降的藝壇領袖,藉其論述的連綿與複合,在歷史中不斷積累而成。即使至今中外學者對所謂「文人畫」定義各有其不同的判準方式,但基本上仍無礙文人畫中重視創作主體的共識。
同時,更具積極性的一面,在於美學審視的轉革。無論是「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或是追求「平淡天真」,還是「以書入畫」,這些被視為集詩、書、畫一體的創作者,皆以其人品形象、美學品評、創作風格的影響力引起藝壇的近一步思考。時至當代,許悔之的創作也讓人作如是觀。
許悔之於2017年時,由出版人、文學作家的身分進一步涉入藝術創作的領域,其自化工專業且年少早慧的詩人身分,又歷任《中時晚報》副刊編輯、《自由時報》副刊主編、《聯合文學》雜誌及出版社總編輯的身分,早已成為台灣文壇上的注目焦點。其作品多所個人情感經驗與社會議題的融入,從地震、核電的自然災害乃至於社會與政治的文化現象與運動,皆成為其取材的對象。其文學作品不僅多次獲獎、列入許多選集,亦成為許多代表性評論者的研究對象,如王德威便曾指出許悔之的詩作成為「一種安定力量,與那些個人的私密的悲傷紀事,形成對話」。
推移至許悔之以「手墨」為名的視覺創作,從其對李商隱〈錦瑟〉、柳永〈雨霖鈴〉乃至於《金剛經》、《華嚴經》的傳抄,其感時傷懷的詩人特質仍可見一斑。特別是其作品中豐富的相互指涉性,更使觀者很難直接越過作者本身而單局限於作品內探究形式美學。從許悔之首次個展「你的靈魂是我累世的眼睛」推出,便可見許悔之以佛經抄寫的文字作為出發,同時已開始嘗試就圖像進行詮釋與感發。在新近兩年的發展下,身為極富自覺的創作者,許悔之更開始展開其多重系列的作品,其書經、寫詩同時也自述的字墨抒發,或化身為文學想像(「唐代感覺」系列作品)、音樂性韻律(「賦格」系列作品)、星空浩瀚無垠(「永結無情遊」系列作品)的純視覺表現性水墨,皆使其作品更富變化。
由佛典而文學、由古詩詞到自抒性靈的創作、由字而畫,許悔之有意識對傳統書畫進行當代藝術觀念的融匯:其從漢字表意的抄經作品到抽象表現的「漢字之舞」,風格亦從精巧具體逐漸滲入恣肆抽象的元素;其由李賀、李商隱等唐代詩詞的抄寫到以唐代文壇氣象為題的四幅抽象表現創作,則從靈動飄逸走向大尺幅、大動作的水墨;其或寫、或拓、或潑、或染,亦有各自不同的表現,建立起從屬自身的風格。
許悔之作品的豐富性,不唯獨僅在於系列主題或是筆墨表現而已,另一方面,若細心留意,不難看出其對於紙張材質、水墨媒介、印章刻篆甚至是裝裱方式皆細心選製。吳超然便曾引明代文震亨《長物志》中「故有收藏而未能識鑒,識鑒而不善閱玩,閱玩而不能裝褫,裝褫而不能銓次,皆非能真蓄書畫者」所言,特別論及許悔之與叢譽齋的蘇彬堯、青雨山房的吳挺瑋夫婦、太古齋的莊建俊等諸裝裱名師合作,今年新作則又加入和錦華堂陳瑞彬伉儷的助力,而各現其於裱工、材質、風格的各盡其妙。更甚者,許悔之以自身獨有的詩人創作者品味,將此器用往上推衍成詩性氣質的形上風格。
從創作者與視覺風格的脈絡而言,許悔之不難令人聯想到同樣是集詩、書、畫於一身的宋代文人米芾。米芾書論即被認為具有禪宗思想的蹤跡,其「要之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便與許悔之手墨《金剛經》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異曲同工。此外,有別於先前山水表現手法的傳統範式,米芾創造以水墨渲染描繪的「米氏雲山」見聞於世,許悔之亦選擇一條別出心裁的手墨創作,發展其專屬的個人風格。特別是許悔之諸如〈自作珊瑚箋——寫自己的詩作〉等作品中運用的圖像,更是容易讓人聯想到米芾的《珊瑚帖》。
米芾在歷史上,不僅有《書史》、《畫史》等著作傳世,同時也以鑑賞、收藏大家的身分影響至今。相對之下,在顯赫的詩名下,許悔之作為藏家的身分較不為外界所知。其實遠於其在文壇闖蕩之時,許悔之便與藝術圈開始交流、互動,這些經驗更深深影響其創作之路,相關經驗與觀點亦於今年集結於《就在此時,花睡了》出版成冊。
著名的中國藝術史學者方聞嘗以「心印」為書名,探討中國書畫風格與結構分析的研究,在其論述中更同時注重對於創作者意向與心志所感發的鑄刻印痕。禪宗亦有「如印即心,是名心印」的說法,表示佛心自內證的不易法門。許悔之以「手墨」為其創作的出發,恰好與「心印」對舉,實則連結物質性表現與精神性感悟成一體兩面的創作,也鋪展、預示出許氏美學另闢的水墨蹊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