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盤坐在石凳上,左手一把菊花,湊在鼻前嗅聞。
陳洪綬這一段畫面題為「采菊」,加註一行字:「黃華初開,白衣酒來。吾何求於人哉。」
這一段的線條非常漂亮,衣紋如行雲流水,瀟灑飄逸。搭在腿上的裙裾、下襬,還有撫在琴上的右手衣袖的線條,都輕盈飄舉如同天上流雲。陶淵明實體的形骸身體被毛筆柔細如絲的線條昇華為精神性的抽象存在。
時間相差不遠,歐洲的畫家如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用光影做出人體形骸實存的體積量感;而在東方,陳洪綬繼承毛筆細線的傳統,使人體幻化為精神性的空靈。
我們看到的陶淵明,不是物質世界的血肉骨骸,而是在形而上世界一縷飄逸靈動的精神魂魄。
對比於衣紋,石椅的線條加了暗影,比較立體,實體石椅的穩定重量體積感,襯托得衣紋更為飄忽流動。
陳洪綬處理這一段畫面,採取了三樣陶淵明生平故事重要的象徵,一是「菊花」,二是石椅前的一壺「酒」,三是他右手撫弄的「無弦琴」。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菊花已成為陶淵明獨特的生命意象,是秋天的菊花,是不與百花在春夏爭豔的遲開的菊花,在寂寞裡默默等待屬於自己的季節。
陶淵明的「嗜酒」也是他重要的生命意象。脫下頭上葛巾濾酒,做官的公田一半種了釀酒的秫,把別人周濟他的錢全存在酒肆,隨時賒酒喝。他的酒,是一個虛無時代無奈頹廢的自我放逐吧。
陶淵明有一張琴,琴上無弦。這是他第三個生命意象,談的人比較少,沒有菊花和酒那樣知名。
但是,陳洪綬畫了出來,顯然他認為這是陶淵明故事裡與菊花和酒一樣重要的生命意象。
陶淵明有一張無弦琴,一張素琴,琴上沒有弦。別人問他:「無弦,怎麼彈奏?」他回答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這張琴,沒有弦,他常帶在身邊,喝了酒,嗅聞菊花,就拿琴來撫弄撫弄,煞有介事,自得其樂。
有的版本「何勞弦上聲」寫作「何勞指上音」。
不管是「弦」或是「指」,都是外在形式。「琴弦」或「手指」都是產生「音樂」的媒介,卻不是「音樂」本身。
很多弦,很多手指,卻可能只是產生噪音。
動手指,動弦,聽到聲音。不動手指,不動弦,聽到什麼?
莊子哲學〈齊物論〉很早已經提出「鼓琴」與「不鼓琴」的辯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鼓琴」與「不鼓琴」,也許存在著極為深思的音樂美學。
在音樂會中過度的表演,過度技巧地賣弄「弦」,過度賣弄「手指」,使人煩躁,使人無法安靜,那樣的演奏,常常使人想趕快逃掉。
精采的演奏者,坐在樂器前,沒有動手指,沒有動琴弦,屏息凝神,調養呼吸,像在絕世的孤獨裡跟最內在的自己對話,那樣的時刻,彷彿無聲,卻使整個宇宙安靜下來。
那是陶淵明的「無弦琴」嚮往的意境吧?
「發聲」是一種技巧,懂「音」、知「音」是美學。沒有「美」的心境嚮往,琴弦再多,手指再多,技巧再多,都只是謀殺「美」的凶器。
在一張琴前面,拚命彈奏,沒有節奏,沒有呼吸,沒有虛實留白,沒有抑揚頓挫,只是一堆沒有節制、吵雜喧囂的「聲」和「音」。
藝術如果流於賣弄誇大,變成耍特技,不斷討好群眾,討對象的掌聲,心浮氣躁,其實常常恰好與「美」背道而馳。
在一些音樂會中,其實有時候被表演者不沉靜的鄙俗弄到氣悶,忍不住想站起來離開。那時候就想到陶淵明的「無弦琴」。希望有一張無弦之琴,沒事自己撫弄撫弄,像流泉涓涓,像風在松林間環繞,像一絲一絲的雲告別溪谷,像海濤迴旋,像鷹擊長空,像某個夜晚愛人沒有說的心事……
「聲」「音」是最深的心事,輕易喧囂賣弄,就不懂「聲」,也不懂「音」。
真正的「美」,使呼吸找到靜定的秩序,使生命向更深的內在探索,使人懂了潮汐漲退的交替,使人懂了日昇月沉循環不息的意義,使個人的生命與千古的星辰共流轉,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的誕生,也知道自己的殞落。
個人渺小的生命與山河大地海洋有一樣的憂傷與喜悅,可以是亙古星辰流轉,周而復始,縱浪大化,不喜,亦不懼。
每個人都可以有一張自己的「無弦琴」,不為了表演,只為了與自己絕對的獨處。與時間在一起,與自己在一起,在演奏開始之前,在演奏結束之後,靜觀開始,也靜觀結束,靜觀生成,也靜觀毀滅,靜觀出現的幽微,也靜觀消逝的幽微。
洪荒之前,宇宙是什麼樣的聲音?有一天,宇宙劫毀之後,又會是什麼樣的聲音?生命與宇宙最深的對話都在一張無弦琴上。
演奏者知道自己最後的樂器是一張無弦之琴,聲音就有了沉靜內斂的品質。
三十多年前聽過傅尼葉(Pierre Fournier, 1906-1986)最後一場的巴哈大提琴無伴奏現場,彷彿聽到,彷彿沒有聽到。那時自己年輕,還對於演奏有激情渴望,傅尼葉已垂垂老矣,八十歲,中風後肢體艱難,然而聲音那樣在眾多艱難中緩緩而行,不疾不徐,我彷彿在聽音樂,卻聽到那麼深沉的生命最後與自己的獨白。
那是可以懂陶淵明「無弦琴」的時刻,懂了,熱淚盈眶,不想再說什麼。
「無弦琴」在講一種絕對純粹的孤獨嗎?像王維詩裡說的「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如果有充足存在的自信,為什麼汲汲於求他人的知道呢?
大家都熟知王維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王維強調的「無人」,也是解除了對象的束縛。辛夷花,不為任何人開,在空寂的溪谷中,沒有人,一樣花開繽紛。從俗世出走,解除了對待的關係,個人生命才得以自由。好的創作者,總是不與俗世對話的,能有徹底的孤獨,坐在一張琴前面,可以真正和自己在一起,其實與他人無關。
王維從官場退下,走到藍田輞川,看山間明月,看紛紛開落的花,他懂了陶淵明,從俗世中出走,他們「歸去來」的時刻,都為自己準備好了一張無弦之琴。不與世人對話,只與自己獨白。
眾說紛紜的時代,這麼多吵雜的聲音,還能耐住寂寞,為自己準備一張無弦之琴嗎?
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何止是在說歸隱田園,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何止是一篇辭官回家的宣告,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是多麼斷然與俗世決絕的告別。
那一張無弦之琴,為自己存在,沒有對象,絕對的心事獨白,是陶淵明「息交絕游」的開始吧。
城市的初春,下了小雪。雪停之後,陽光特別亮。走過幾座橋,看橋邊避風處的遊民,閉眼酣睡,或者享受陽光。遊民頭邊一疊書,有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上面壓著橫倒的空酒瓶。過往行人匆忙,不會有人停留,不會有太多人注意他衣衫襤褸之外,枕邊這一本陳舊沾了酒漬的《懺悔錄》吧。
〈歸去來辭〉到了二十一世紀,或許不再是回歸田園的故事。在浩大匆忙又繁華的城市,還有人無視於人來人往,心裡懷抱自己的無弦之琴,躺臥在橋邊嗎?所有匆匆走過的城市居民都與他無關,愛或者憎,讚美或者嘲訕,施捨或不施捨,停留或不停留,都無差別,都無意義。
在繁華浩大的城市,坐在一張無弦的琴前,等好奇的人圍觀,眾說紛紜。等好奇心消失,等雜音沉靜,人一個一個離開,人群散盡,回到自己一個人,還是那一張無弦之琴,安安靜靜,不動聲色,你或許就開始聽到了自己最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