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上眼,嗅到了記憶中飄忽的一股懶散腐敗,不甘腳踏實地的孩子快速增生湧進西門町,那是安非他命,以及俗稱「浪子膏」的髮膠,混合著檳榔的氣味。相較於已成氣候的統領商圈是大學生白領階級的天下,那些混跡西門町的孩子,怎想得到自己緊身七分褲加拖鞋的打扮,在二十年後會成為另一種流行的本土符號?……
無線電視頻道上又在播放某部早年的國產文藝片,看到美得驚人的林青霞走在台北林蔭道上,配著當年紅極一時的插曲,鏡頭一轉,接到另一個路口畫面,那一瞬間,我只恨沒有一個暫停鍵可以讓我立刻按下。
驚鴻一瞥,畫面就過去了。那背景是安和路與敦化南路。既寬且闊的道路,車馬悠閒,四周一片空曠。
後來那些百貨公司與住商大樓都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電影完成的時間,推算應該是民國六十幾年,一九七○年代。而我確實記得,國中時忠孝東路只發展到頂好商圈,再下去就什麼都沒了。往國父紀念館方向走,路上還會經過一些水田。
快速的物換星移,想必是發生在接下來經濟起飛的一九八○年代了。台北的風貌,甚或整個國家的發展想像,在一九八○年代就這麼定了調。一轉眼快四十年過去,台北也舊了。
老區振興活化談何容易?從西門到東區,從東區再往信義區,感覺不是一路蓬勃延伸,而是節節轉戰。沒落了就只好棄守,再找下一塊地皮炒高地價。再往東移,就只剩南港汐止了。日前走過忠孝敦化,看見昔日霓虹如晝的景象,自老牌餐廳永福樓熄燈後還持續黯淡中,難道這一切真的是歇業關門的那一瞬間才發生的嗎?如果能有縮時攝影,記錄了十年的變遷,我們會不會才驚覺,改變正在眼下一點一滴進行著,只是我們純然無感?
日日經過的回家路上,怎麼又突然看見某店面在重新整修?原來那間是賣什麼的?鐘錶店還是運動器材行?台灣的裝潢包工效率之高,不用一周時間,一間全新的麵食館已進駐,把原來的印象抹得一乾二淨。就這樣一間一間不斷洗牌,最後都洗成了同花順,不是換成了手搖飲店就是小吃店。
試圖努力回想,一九八○年代的改變好像不是這樣的……是一家家小吃店雜貨鋪轉眼變成了咖啡廳和品牌服飾,是越開越多的麥當勞和電影院,是一間一間消失中的公車售票亭,是鐵路地下化,是解嚴後越來越多的商家延長營業時間,是都會夜生活在逐步形成……好像是朝著進步現代化的方向前進,但是又說不出來,好像也在失去著什麼。
在那個宣告台灣外匯存底世界第一的時代,熙熙攘攘,百花齊放,終於在一九八八年那首〈愛拚才會贏〉推出後,為這一切烙印了鮮明的印記。
我在一九八九年八月赴美留學,沒趕上九月時全新的台北火車站啟用。次年回台過暑假,看到那樣的龐然大物時我傻了。無法形容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建築美學,只感覺那泥土色的隆丘上布滿著黑色格窗,讓人聯想到一個巨型蜂巢。在海外求學教書一晃十載,中間偶然回國也是來去匆匆,為了省錢往返次數也越來越少。一九九○年代的台北對我而言,並不曾發生過。等到千禧年終於鮭魚返鄉,卻又落腳東海岸執教,即使周末北上,已過中年的我早已沒有了在城市中漫遊的興趣。
對台北的印象,有很長一段時間,就這樣停留在了一九八○年代。剛回國時,遇到朋友相約我總會抱歉要求,能否約在我出國前就已存在的某個餐館或地標?直到那些地點一個一個也開始消失了,我終於被迫得在腦中重新描出另一張台北地圖。
於是,「西門町麥當勞門口見」變成了「捷運六號出口等你」。
「敦南的IR餐廳碰面」換成了「誠品書店」。(啊,再過不久,這個地點也將只剩回憶了……)
「去重慶南路上的□□□□」(寫到這兒,我苦思半天竟然想不起餐廳名字,只好去查了一篇自己舊作才得到答案:馬可孛羅)則改為去站前新光三越樓上。
但,再早先的時候呢?那些年,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們都約在哪裡呢?火車站前的噴水池?新聲戲院售票口?獅子林的一樓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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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街的獅子林大樓一直還在,但早已沒了當年的派頭。
開幕時所標榜的,全台第一座觀光透明電梯,箱車吊在戶外升升降降,陽光普照的日子裡,搭乘時可鳥瞰半個台北市。而今觀光電梯早就停擺,所有的記憶都已蒙塵。一樓林立著手機店,二樓的商店街泰半只剩無人的黑洞,還在營業的少數,在門口展示著式樣老氣的各色禮服。六樓以上的各層不知都存在著什麼勾當。與早它幾年開幕的來來百貨,兩棟樓中間曾有的那一塊花園中庭,更不用說,也已被各式攤販霸占。可惜它沒有來來的好運,後來成了誠品生活館,改頭換面獲得新生。
就像早就船過水無痕的人人百貨、洋洋百貨、力霸百貨、建新百貨……也不過就是眾多西門區殘敗消失的百貨商場之一而已,它的落魄並不值得這麼大驚小怪。只是。要不是。因為。一九八八年(又是一九八八?)台灣是那屆環球小姐的主辦國。只是。要不是。因為。武昌街的繁華,具體了當年台北的活力與台灣的經濟實力,這裡曾被環球小姐製作單位選為大會舞的外景地點……
初夏之夜,俗稱「電影街」的整條武昌街封街,獅子林中庭花園掛滿了紅色的燈籠,霓虹閃爍襯底,七十幾國的佳麗清一色著短旗袍,從中庭四方街口婀娜進場。電視機前的我幾乎都認不出,畫面中就是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那條老街。
自一九六○年代好萊塢大片《聖保羅砲艇》來台拍片,最後卻發現全片嚴重辱華而遭禁演的風波之後,已二十幾年沒有西方影視來台取過景了。那中間的二十多年,台灣經歷了退出聯合國、台日斷交、台美斷交、越南高棉相繼淪陷的赤化陰影,老百姓都只能在那樣風雨飄搖又封閉匱乏的環境中埋頭苦幹。終於等到了這一年,環球小姐來台舉辦,在許多人心中這不僅只是一場商業活動,而是緊接著解嚴以後,更像是,台灣第一次自信地打開大門,象徵著重回國際舞台的第一步。
要等到許多年後,我才知曉,獅子林大樓的那片土地,在日據時代原有一座東本願寺,後來,竟然成為戒嚴時代讓許多人聞風喪膽的警備總司令部的保安處,多少當年所謂的政治犯曾在這裡遭受酷刑審訊,是白色恐怖最難抹去的標記地物之一。戒嚴一結束,這場環球小姐的大拜拜即刻登場,張燈結綵,歌舞喧囂,像極了一場迎神消災的法會。把一切抹去,不過換來了短暫的繁華,最後依然是荒涼。
回到一九八八年,熱鬧了幾個月的選美最後也成了一場遺憾,被全球同步轉播的驕傲到底撐不到下半場。通常主辦國佳麗會進入前十強的潛規則那年卻被打破,最後后冠出爐,前五名竟然包括了泰國、韓國、日本,甚至香港而獨缺「中華民國小姐」。直到今天,國際選美史上還沒有發生過第二次,像那年由東方美完勝的奇觀,誰能說,這不是因為從初賽到決賽,所有裁判與參賽佳麗在台停留期間,都被某種特有的風情所魅惑了?
但是最後的結果仍讓許多人的民族自信心嚴重受挫,一連好幾天媒體上砲聲隆隆:誰該為選出這麼失敗的參賽者負責?誰該為引進了這樣一場自取其辱的活動負責?有沒有弊案?要不要抵制?……真的就是台灣人的性格啊!任它滄海桑田,數十年如一日,會有這樣的反應不奇怪。
想當年台灣也真的遠離國際舞台太久。環球小姐選美算什麼?殊不知,在接下來幾年,台灣電影不但會在知名國際影展上捷報頻傳,台灣運動員更會在奧運會上奪得金牌……獅子林又算什麼?我們接下來還會有一○一!
但又為什麼,二○一四年盧貝松來台拍片所引起的關注與期待,感覺上其實與當年環球小姐來台舉辦並無二致呢?這回,觀眾又再次失落了,我們引以為傲的地景,不過提供了跨國犯罪劇情所需的異地情調,滑稽中帶著某種陰暗。不似一九八八年,那一場全球佳麗群舞的風華,曾經照亮了一幅我們對未來接軌國際的想像。
那樣的獅子林不復見,就連台灣曾舉辦過這場國際選美都已被遺忘。本以為,武昌街的沒落是在我出國之後才開始的,直到有一天翻到我一九八七年發表的一篇小說,開場就設在獅子林:「……那天偶然經過獅子林門口,沒想到他們高中五專生的地盤,現在也有國中小鬼出沒。那氣味已經完全不一樣……」
那是什麼氣味?
我閉上眼,嗅到了記憶中飄忽的一股懶散腐敗,不甘腳踏實地的孩子快速增生湧進西門町,那是安非他命,以及俗稱「浪子膏」的髮膠,混合著檳榔的氣味。相較於已成氣候的統領商圈是大學生白領階級的天下,那些混跡西門町的孩子,怎想得到自己緊身七分褲加拖鞋的打扮,在二十年後會成為另一種流行的本土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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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的五月,無疑是個多事之夏。
同樣的西門町,那頭武昌街上正風風光光上演著環球小姐選美的大會舞,而這頭中華路上,堪稱早年台北設備最好的電影院,「新聲戲院」卻被一把大火結束了它的命運。
多少年來,新聲戲院與中華商場一直就像是西門町的門神,分立於主幹道中華路的兩側。小時候搭公車去西門町,只要遠遠看到了新聲戲院的廣告看板,就知道要準備下車了。它的前身「新生戲院」,曾是二戰後台北市新建築物中最高的一棟,很快便與日據時代便有的國賓戲院 (日文原名「芳乃館」),後來被拆除改建為萬年商業大樓的國際戲院(日文原名「國際館」),以及如今已灰飛煙滅的大世界戲院(「大世界館」)、中國戲院(「台灣館」)……重新帶動起西門町的人潮商機。
新生戲院在一九六六年小年夜遭大火摧毀,兩年後同一地點重建改名為新聲,再度隆重開幕,成為西片首輪的龍頭之一,卻在一九八八年再逢火災,從此走入歷史。
總被祝融所忌的同一場景,難免讓人有種感覺毛毛的聯想。
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大人們口中流傳著新聲戲院廁所裡鬧鬼的傳聞。起因不外是當年的那一把大火,造成了位於同座大樓裡萬國舞廳的三十幾條人命。我是不信這樣的傳聞的,因為死者中並沒有電影院裡的觀眾啊!但是由於大樓中的逃生口都被堵死,而電影院建築整棟密閉無窗,那些欲逃無門的喪命者慘狀卻一直存在我童年的想像裡。
前些年著手長篇小說《惑鄉之人》,因內容牽涉台灣光復後的電影業發展,我在進行資料閱讀的時候,也順便多看了些關於台北這些老戲院的資料,對於新聲戲院鬧鬼的傳說,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感觸。曾經有人指出,西門圓環的街道圖整個就是一座八卦陣,當年日本人為何要如此設計,到底為了鎮什麼煞,驅哪門子邪,眾說紛紜。鬧鬼傳聞是否也呼應了某種後殖民想像?我開始懷疑。在統治政權轉移的動盪年代,對那些必然存在的許多不公不義,藉著大火冤魂的穿鑿附會,是否投射了某種心裡底層的反撲?
從新生到新聲,地主老闆都是一位叫周陳玉樹的傳奇人物。一個本省囝仔,修收音機的小工,如何能從當年接受台灣的國民政府手中取得多片土地,自然極不尋常。有人說他是投機分子,但他也的確有遠見,因為不光是新生戲院原為日據時代《台灣新報》的舊址,他隨後又購下了位於武昌街二段日本人留下的糖廠,蓋起了樂聲戲院;而剩下的土地在轉手時,合約中竟然明訂只能蓋戲院,於是才有了後來的日新戲院與豪華戲院,加上原本專放日本片的台北戲院,電影一條街蔚然成局。他接下來轉戰大稻埕,在寧夏路建了第三家國聲戲院。同時握有新聲、樂聲、國聲三家大型電影院,這在當年可說是教父等級。
對於西門町電影院的興衰能如數家珍,歸因於父母是影迷,養出了我這個小影迷。猶記得牽著他們的手擠在排隊購票的人潮裡,在樂聲戲院看了《大法師》與《屋上提琴手》,在新聲戲院看了《火燒摩天樓》與《睡美人》,還有在豪華戲院,看了應該是我生平的第一部歐洲藝術片,布紐爾的《青樓怨婦》。當時我約莫才小學二年級,父母怎麼會帶我去看了這部充滿性虐待場面的電影?或許他們事前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情節?但我可沒被女主角性幻想被丈夫鞭打的畫面給嚇到,散場後還大咧咧問他們,為什麼她會作那樣的夢?「因為她的丈夫不能人道。」沒騙人,我的母親真的就給了我這樣的答案。
一九八○年後,去西門町看電影已經多半是個人行動了,父母就這樣一步步淡出了我的娛樂生活。
但我記得,最後一次與他們一同看電影,是二○○一年回國任教後的第一個春節。大年初一,在那間位於中華路上一棟商用大樓四樓、同樣業已走進歷史的總統戲院,看的是梅爾吉勃遜主演的《男人百分百》。幾個月後母親罹癌,與父母一同進電影院的記憶成為絕響。一同消逝的,還有那個老西門町,那個只要去一趟西門町都像是過節,滿足了所有食衣住行加育樂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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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每回與人相約西門捷運六號出口,在等待徘徊的同時,我總會出現一種幻覺,以為又聽見火車要來了。叮叮叮叮,柵欄放下,軌道兩側的人車滾滾都瞬間凝結,彷彿那是某種重要儀式,一個許願時刻的來臨。
列車經過,車窗口一張張臉孔都帶著興奮神情,張望著流動街景,不期然便與馬路上的我們四目交會。或許是出外的人來到台北,看哪,這裡就是西門町!或許是返家的人,看到了中華商場頂端的國際牌巨型霓虹燈,便知道很快就要到站了。而在路上等待火車穿越的我們,有人在盼望著明天,有人在回味起往事,不可否認的是,這是一個充滿人生故事的城市,我們都在故事裡。
然後一九九○翩然而至,整個城市進入了故事的下一章。
又豈止是原本的新聲戲院已重建為錢櫃西門館,火車不再從路上人們的眼瞳中穿梭而過而已呢?消失的中華商場,消失的建成圓環,消失的重慶南路書店,消失的路橋,消失的老屋門牌、消失的老餐廳老店鋪……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活在這座被視為天龍國的城裡,我們難道還缺什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