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森茉莉所說:「唯有夢,才是這世上真正的現實,以及瑰寶。」無論身在何處,哪怕是物質的匱乏或是時間空間的極限,都能夠回歸到心靈的棲身之所。而因為知曉在那一處有永恆的豐盈,便有足夠的氣力去對抗現實……
1.房間的遷徙和家的遷徙(搬家,從父母的家到自己的家)
●林蔚昀:
我們在這邊談自己的房間(實體的和精神的),但是這個房間並非一直都是同一個。我有時覺得人生的過程,就是從一個房間搬到另一個房間。我記憶中第一個房間是和父母同住的房間,那張大木床上有個鏡子,我很喜歡躺在床上照鏡子。我也記得,我常躲在床底下練電子琴,那是我的祕密基地。房間裡有愛王書桌,有牆壁可以供我畫畫,有綠色的紗窗……開始上學後,我經常在書桌前邊哭邊寫作業到十二點,這是一個傷心的所在,但這同一張桌子,有一個橘黃色的檯燈,晚上看著這盞燈睡覺,讓我覺得安心。
十二歲的時候我們搬家了。我和父母的新公寓就在外公外婆家對面,晚上也會過去吃飯,兩家互動還是很頻繁,可是我就有一種「啊,回不去了,我從我的家被趕出來了,原本以為的家不是我的家」的感覺。離開外公外婆家之後,我一直很難對我所在的空間有歸屬感,不管是和父母一起住的公寓,或是我出國後住的寄宿家庭、學校宿舍、自己在外面租的房子,還是結婚後和老公小孩住的地方。
每次住在哪裡,我就會討厭那個地方,覺得空間太大或太小,廚房不方便,浴室太小。但是很奇妙,離開之後,我就會想念這個地方了。我想念我在倫敦潘朵拉路上連著花園的小房間(住在那裡時我很少踏入花園,有很多雜草,而且沒事還有蛞蝓爬進房間),想念搬離波蘭前最後住的公寓,那裡所有的房間都是相連的,小孩可以在裡面一直繞圈圈跑步……而現在住的地方,我討厭地板的顏色。我還沒在這裡找到歸屬感,或說,還沒創造出歸屬感。一方面可能因為房子還很亂(搬回台灣三年半了,我們還是沒有整理好,書太多),另一方面,可能我就是無法隨遇而安吧。
不過有時候我還是會感到「我屬於這裡」。比如陽光進來了,我從房門口看到小兒子在窗台旁踮著腳尖看窗外,那時候我會覺得我在此時、此地,在這裡真好。
●夏夏:
因為童年時和姊姊共用一個房間,渴望擁有自己的空間就成了內心很強大的動力,促使我離開家裡,甚至是最後在創作中找到寄託。
小時候我最羨慕搬家的同學,總覺得可以離開舊居,到新的地方生活,一切的事情就會完全不同。至於希望有什麼不同,心裡並不是很清楚,只是對家裡的氣氛、擺設、家人都感到厭煩。
我不但沒有像蔚昀在小時候搬過家,也沒有飄洋過海到異鄉生活的經驗,但是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出走得很遠,而且漫長。
父親的家族和當時許多逃離戰爭的家庭一樣,帶著不多的家當上了船,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在南部落腳。到了這幾年,父親因為生病的緣故整個人放鬆下來,才談起童年時幾次遷徙,最後一大家子在眷村分配到空間侷促的一戶。因為年齡差距太大,我自幼與母系家族較疏遠,與父系家族較親密。
可是父系家族是破碎的。從小到大,親屬之間就常有紛爭、決裂與長年的沉默。這些敘述多來自母親,她是來自屬性截然不同的家庭,一生之中很為這些事情困擾,經常一面向密友傾訴一面泣不成聲。
以後當我和家的距離拉得夠遠時,回過頭來慢慢想,才察覺到自身承傳自家族的特質,影響著我與他人的關係。而對於一個在戰火中脫離土地倉皇遷徙的家族,能帶走的不多,但是能切斷的有很多。就拿過年時祭祖來說,我們對祖先的印象是模糊的,只是守著一爐燒得旺的金紙,完成一個形式。親屬之間的稱謂也是不清不楚,因為生活中用不上。
更深的來說,當家人之間有摩擦,該如何去維繫、化解,彷彿自登船逃難後,因為來不及向兄長告別,這份斷裂情感的繼承,致使家族成員終生都停留在血氣方剛的青年階段,缺少修補、縫合關係的技能。
面對家庭中親暱卻衝突的情感,我也學會了逃離。因此我即早就獨自遷徙到北部,就像家族長輩當年登上此島,抱著一個人也能活下去的決心。
當然,這是行不通的。
花多少時間出走,就必須花更多時間回返。
在書寫小說《末日前的啤酒》時,便是我走到了企圖回返的人生歷程。那幾年,我拿起從前拒接的電話,開始和家人談話,拆毀隔閡彼此的高牆。
後來我也在書寫中理解到,遷徙是為了去到適合生存的地方,路徑不一定是向前,不一定是直線,有時候甚至只是想法的改變,就可以把家帶到更好的地方。
2.家的定位,家對我們來說是什麼
●林蔚昀:
家對我來說是個可以讓我有歸屬感、放鬆、做自己的地方,可以放心生氣放心哭,不用討好別人,不用忍氣吞聲。這當然是理想啦,事實上,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哪有可能不討好別人、不忍氣吞聲。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就有摩擦,像我和老公小孩就天天口角,有時候吵架的理由很無聊,就只是「我煮好了飯叫大家來他們不來」,或是「我找不到東西」不然就是「我在這裡洗東西你為什麼也過來洗」還有「我說話沒人在聽」(這個「我」可以是任何人啊,不只是我)。
如果是在外面,在公司或班級,大家都會有禮貌一點,都會有所顧忌,不會這麼容易吵起來,頂多在背後罵。但是家裡大家都放鬆做自己嘛,所以芝麻綠豆小事都會擦槍走火,然後新仇舊恨、平常累積的各種不平衡和不滿都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家裡就充滿哭聲、尖叫、摔東西聲、罵聲。我不喜歡衝突,沒有人喜歡,所以能忍著不吵我就忍、就讓,但真的忍不住了、沒法讓了還是會吵起來。
吵了當然會焦慮,畢竟育兒專家和親子網站一天到晚都在灌輸父母「爭吵會損害孩子的大腦」,要他們「不要在孩子面前吵架」,不要罵孩子、對孩子大聲,要溫柔溝通。這些道理我都知道,也認同啊,只是現實生活中的家庭沒有像樣品屋那樣一塵不染。表面相敬如冰,但底下暗潮洶湧,而且問題都沒解決,這樣有比較好嗎?我不覺得。與其那樣,我寧可大家痛快吵一架,把問題看清楚、談清楚(當然是情緒過了才能談),然後再去修復。
我覺得,家應該是個讓家人彼此的關係可以像陶土一樣打掉、重新捏圓撫平、再塑造的地方。但,這也只是我的理想啦。我也常常會想,孩子長大離家後,他們會怎麼記憶這個地方?會覺得這是個一天到晚都有人在吵架的地方嗎?會對這個地方有歸屬感嗎?還是會覺得沒有人理解他們、沒有人接受他們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意外啊,畢竟我對我父母的家,也有各種抱怨、恐懼、怨懟……就是因為那樣才會離開吧,跑得遠遠的。拉開距離後,父母的家沒有那麼巨大了,變得比較渺小,比較可親,所以才能回來。回來後,又發現,它和我遠看想像的、美化過後的不一樣……於是又拉遠了一點,然後又湊近了一點,就這樣遠遠近近,像在跳舞。
而在此同時,我也在和我自己的家跳另一場舞。
●夏夏:
家對我來說,是擺在兩個極端的想像。
我想到之前陪孩子讀繪本《幸福的大桌子》,書裡那張年代久遠的大桌子是一家人圍繞在桌邊吃飯的所在,是小兔子畫圖、遊戲、寫功課的地方,記錄著幸福的回憶。那正是我對家的想像之一。
成家之前,我經常有機會去不同的人家裡吃飯。這些「家人」由不同方式組成,除了血緣關係,還有工作夥伴、朋友、同學、同事、伴侶、動物,或獨居者。作為客人,和「一家人」圍坐在餐桌上,看著他們不須言語的互動,以及長久磨練出來的默契(當然也包括隱忍已久的怨氣)。而他們熱情的款待、接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帶給我無比的溫暖。
家,應該要有一張大桌子,一盞明亮的燈,廚房裡該有一鍋豐盛的湯。家人們圍在桌邊一起或各自做著不同的事情,共享著空間與時光。
當我有自己的家之後,便立志要成為一個款待的主人,用食物去接納、靠近有需要的人。後來發現這是很困難的。
在我家的那張大桌子上,先是忙於照料生病的父親,緊接著又照顧初生的孩子,為了讓桌子上有源源不絕的食物,並收拾桌子下打翻的湯汁菜渣(黏在腳底的飯粒尤其可恨),我極難得能坐下來好好吃完一頓飯。一邊餵家人一邊餵自己,是家常便飯。每天洗完最後一只碗,將垃圾打包,不禁覺得能讓全家人吃飽,真是了不起的工作。
於是又開始貪心的希望,希望家人趕快出門趕快睡著,我好獨占這張幸福的大桌子,在這一頭慢慢享用食物、追劇,在那一頭看書、發呆,或者只是想要弄亂桌子。
因此,有時候我用紙筆捏造出一個個虛構的空間,那裡被想像物充滿卻又空蕩,是盡頭也是起點,是傾訴也是沉默,就如森茉莉所說:「唯有夢,才是這世上真正的現實,以及瑰寶。」無論身在何處,哪怕是物質的匱乏或是時間空間的極限,都能夠回歸到心靈的棲身之所。而因為知曉在那一處有永恆的豐盈,便有足夠的氣力去對抗現實。
因此,我總是用食物去款待別人,用文字來安慰自己。
3.家的書寫
●林蔚昀:
不管是別人的作品或是自己的書寫,「家」都是我最感興趣的主題。從第一本書開始,我就一直在寫家庭。《我媽媽的寄生蟲》在寫脫離原生家庭建立自己家庭的艱難,《易鄉人》在寫家的飄泊不定,《回家好難》顧名思義在寫回到故鄉的種種適應不良,《自己和不是自己的房間》和《憤世媽媽》則在寫女人在家中的困境。
有人說我的書寫不是那麼正向樂觀,確實,我筆下的家庭多半是有陰影的,很多時候在寫家庭傷人的部分。我不否認我對黑暗比較感興趣,許多我喜歡的寫家庭的作家們,也多半在寫家庭的黑暗。十六、七歲時我就看過了柳美里的許多作品如《家夢已遠》、《家族電影》、《家族標本》,對於她能用文字誠實勇敢地面對家裡的各種瘡疤和不堪,十分佩服。我也很喜歡艾莉森□貝克德爾的圖像小說《歡樂之家/我和母親之間》和珍奈.溫特森的《正常就好,何必快樂?》以及雷若芬的《生塊叉燒好過生妳》。
家庭會傷人,這點我們不必否認,就像生命會傷人,活著不可能不受傷。能去正視這些傷害,總比隱忍著、強顏歡笑出一個「我的家庭真可愛」來得好。我覺得,我的作品中家雖然有黑暗的地方,但也有平靜快樂的微光,就像我小時候書桌前的橘黃色檯燈一樣,看了會讓人安心。我把大部分的黑暗留在作品中,這樣才有餘裕在生活中為家人點一盞燈,雖然在他們眼中這光可能是光明燈、手電筒或鬼火……
至於一直在寫家,格局會不會太小呢?這要看怎麼寫。家這個主題很深很廣,也可以寫得很有歷史性、時代感,就像下山一的《流轉家族:泰雅公主媽媽、日本警察爸爸和我的故事》就是用一個家庭,看時代的流變。如果社會是一個人,那我們每個人都是DNA,每個人身上都乘載著歷史的刻痕和記憶。我的下一本書,想用我們這個台灣—波蘭家庭的家庭旅行去引出兩地的冷戰歷史,至於會否成功?等寫出來後就知道了。
●夏夏:
我沒有像蔚昀這麼誠實,很早就面對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傷痛。在最初的創作裡,特別是詩的寫作,如今看來都像是繞著一座巨大的祕密花園,有意無意地錯過入口。也嘗試用不同的創作方式去更靠近花園的核心,雖然每次的接近都和卡夫卡筆下的土地測量員K一樣徒勞。
隨著生命角色的改變,當我成為他人的母親,開始重新思考從前筆下的父母。我發現記憶就像銅器一樣,越常擦拭會越顯出光澤。
日本作家井上靖在《我的母親手記》這部自傳小說裡,就記錄了母親失智到離世的歷程。在最後的十年裡,母親忘記了父親,最後連孩子都遺忘,在她的世界裡返老還童。但是因為這樣的陪伴,井上靖從不解、誤解,最終對母親的理解,同時也得到對自己的諒解。佐野洋子也在晚年的多部散文集中,無數次地寫下對母親的埋怨,以及母親老年住進養老院後,她在一次次探望中得到的安慰。
人成為父母後,不論過去有多麼不堪、殘破,總會修飾自己的形象與記憶,企圖呈現最好的一面給孩子。這並非欺騙,反而就像把最好吃的食物留給孩子一樣的自然。
在孩子面前,許多家庭中的父母選擇沉默,孩子因而無從得到與至親之人更靠近的機會,只能在記憶裡翻找蛛絲馬跡,拼湊出想像的模樣。我也相信如蔚昀所說,家庭會帶來傷害,因此父母常常成為創作的對象。每一個寫作者在書寫自己的父母時,都像是在公審每一位父親與母親。
而成為父母後難免好奇,孩子會用什麼眼光來看待我呢?會有這麼一天,我們終於能理解彼此嗎?
不過我覺得自己幸運的是能透過書寫為「家」留下紀錄,畢竟沒有人比媽媽更了解家了。至少在我的家裡是如此。家裡的抽屜放了什麼,重要的物品放哪個櫃子,誰的襪子誰亂丟的書,媽媽全都知道。我繼承了母親的這個特質,每日在名為「家」的小小宇宙裡,主宰著萬事萬物。
我也喜歡閱讀像班雅明、舒茲筆下的童年,他們細膩寫下記憶中家裡的觸感、氣味、光線,因為孩童眼光的注視,色彩永不褪去,而愈加鮮明。
所以既然忙到沒時間出門,乾脆花更多心思觀察家裡,我盡可能每周為家中之物寫下一則短篇,作為生活的速寫。哪怕這些紀錄是片面之詞,至少也能在多年過去後,如翻舊照片般得到樂趣。
六月《文學相對論》陳文茜VS.張小嫻 將於6月1-2日登場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