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老師有他文人的自在,我曾親眼看到他拿一卷字送給即將出國讀書的青年說:「需要就賣了,也許可以救急。」青年時曾經有過崇高社會理想,關心人,關心受苦者,即使在生命的困頓窘迫中,他始終未斤斤計較自己的「藝術」……
近四十年來,許多朋友來我家小坐,都記得我正廳牆面上一幅奚淞白描觀音坐像,旁邊是臺靜農老師寫的一副對聯:「爛漫晉宋謔」「出入僊佛間」。
每個人處理自己的居所都有不同的想法風格。我的小小公寓很簡單,不到三十坪,但是窗外就是淡水河口,一片煙波浩渺。常常自喜,不到百萬,買了一條大河,以及隔著大河對岸廣大篤定的大屯山。
搬進這簡單公寓,設計了面河十二扇推窗。推窗外檐下有臨空木檻,可坐可臥。四樓高度剛好,坐臥都可以眺望大山,或聽潮來潮去。
朋友從城市中心來,當時還沒有關渡大橋,一路轉車轉船,連路名都無,很是折騰。朋友上樓時抱怨連連:交通不便、荒郊野外云云。沒有電梯,氣喘吁吁,到了四樓,一進門,看到窗外山水壯觀,大都眼睛一亮,忘了所有抱怨,向窗外風景讚嘆一聲:「啊……」
幾次之後,我就知道,窗外山水才是主題,室內牆面可以不要有沉重多餘太搶眼的東西,讓朋友可以安心到窗外木檻上自在坐臥,看山看水。
因此掛了白描觀音和臺老師隸書寫的這一幅五言對聯,空靈蘊秀,看與不看都好。
我很喜歡梵谷、培根,但他們的作品還是到美術館看好。看完還要趕快到戶外看看樹看看雲,紓解一下情緒躁動曲扭抑壓的鬱結。不理解有人把類似的藝術放在家裡,日日相處面對,糾纏在躁鬱情緒中。只能佩服,或許神經線比我粗強很多。
這三件作品在牆上自在無罣礙,喝茶,讀書,朋友閒聊嘻鬧都好。天光雲影,四時變化,晴雨寒暖,一掛四十年。直到這一次池上穀倉臺老師紀念展卸下,送去青雨山房重新裱褙,才知道書畫背後已有塵□蟲卵寄生腐蝕,幸好適時搶救。
許多事冥冥中似乎自有得失,我們或愛或憎,或慶幸或怨嘆,往往忽略了還有冥冥中的天意。
一九八三年,我接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工作。創系之初,諸事繁雜,一陣子沒有回台北,一日忽然收到臺老師寄來墨寶,一幅節臨〈石門頌〉的大中堂,一副漂亮的行書對聯:「鴻雁在雲魚在水」「青梅如豆雨如絲」。
我高興極了,回台北和臺老師喝了一次酒。
作品裝裱好,懸掛在籌備的系辦公室。第一屆新生將到,覺得可以讓學生在日常生活中認識臺老師,學到詩,也學到書法。
美術系,「術」很多,篆刻、攝影、油畫、水墨、書法,雕或塑,都是教技術。美,卻不容易。美在哪裡?好像近在身邊,又邈不可得。
我一直懷念臺老師住了半世紀的溫州街十八巷六號老宅。很安靜的院落,樹影婆娑,日式舊宿舍的素樸幽雅。臺老師書房很小,書桌更小,他調侃自己,用蝴蝶金屬頁片加了一段木板,可以開闔,準備寫大字用。「結果……」他哈哈大笑:「不好用,自作聰明,還是寫一個字拉一下。」
我和一些朋友都相互警告,如果抱怨畫室不夠大,桌子不夠大,就去看看溫州街臺老師的家。
掛在美術系系館的三件作品,後來有離奇遭遇。一位朋友要赴任做電視公司主管,希望電視環境多一點「文化」,商借了這三件作品掛在她辦公室。
朋友不久又轉任政府公部門做官,看新聞才知道她已離開電視公司,我即刻打電話索討這三件作品。她很忙,一面道歉,一面命電視公司屬下尋找,聽說「翻遍」辦公室,卻再也不見這三件作品的蹤影了。
這事讓我始終懊惱,覺得遺憾,也覺得愧對臺老師。多年後和葉嘉瑩老師談及此事,她安慰我說:「我溫哥華一屋子牆上臺老師的書法都被偷光了。」葉老師比我豁達,淡淡說了一句:「希望偷的人真懂臺靜農。」
我慶幸親近過幾位這樣的前輩,臺老師,葉老師,還有在東海時常去拜訪的楊逵先生。他們都是時代喪亂中受過苦的,但是從未聽到他們談「苦」,從無忿懣怨毒,總是哈哈一笑,開朗包容,讓後輩可以一生學習。
好幾次聽人問臺老師:「長期門口一部吉普車,監視你?」他還是哈哈一笑:「沒有的事,那車監視的是隔壁的彭xx」。
他好像不會為生活裡這些事分心。
分心即「忿」,他們是因為有信仰篤定的專注,所以可以這樣坦然自適無入而不自得嗎?
「爛漫晉宋謔,出入僊佛間」,這是清中期詩人龔自珍(定盦)的句子。臺老師喜歡龔定盦,喜歡他在民族遭大難之初那種奮激的熱情吧。龔定盦曾經極力支持林則徐燒毀英國人為商業利益傾銷的鴉片,然而他在一個大帝國傾覆土崩瓦解之時,除了詩的吶喊,好像也無法有所作為。晚清民國有改革熱情的文人都喜歡龔定盦,喜歡他「九州生氣恃風雷」的熱烈呼叫,感動於他在時代大崩壞前仍然不顧一切呼風喚雨的狂奮之情吧。
我卻特別喜歡臺老師隸書體寫的這兩個句子:爛漫晉宋謔,出入僊佛間。
「晉」是魏晉,「宋」是繼南遷的東晉之後的「劉宋」王朝。
我常和臺老師閒聊魏晉、南朝,閒聊《世說新語》裡那些佯狂怪異的人物和荒誕卻悲哀的故事。《世說》不是偉大的經典,《世說》看起來也只是大喪亂時代裡悲哀荒涼或無奈的小故事吧。朋友生前愛聽驢叫,臨喪之時就在遺體前做最後一次驢鳴。《世說》是一個長久故作正經的民族大崩壞的時代空隙,沒有儒家正統教條束縛,從偽裝虛假的道德壓抑裡忽然解放了,人性出現各種變異,嘻謔爛漫,玩世叛逆,佯狂作怪,走到絕路處痛哭,喪禮上學驢叫,袒裸自嘲,在酒中沉迷至死……《世說》的故事,讀後使人笑了卻又想哭,「謔」的背後或許是對荒謬人世的啼笑皆非吧。
「謔」是不正經,「謔」卻也是對所有假做正經的嘲諷和對抗吧。
臺老師一九四六年南渡,當時他四十四歲,落腳台北龍坡里,自己鐫刻了一方印「歇腳盦」。他有想到這次一歇腳就是五十餘年嗎?半世紀間看興亡榮枯,看各種荒謬殘酷、啼笑皆非的人或事,他有時也會想到自己竟然身在南朝嗎?《龍坡雜文》第一篇就寫「南唐」〈韓熙載夜宴圖〉,這個典型南朝的故事,他娓娓道來,很可以做他給南朝的隱喻吧。
我們有時閒聊「晉宋」,閒聊那爛漫時代裡人的遊戲玩謔,他端著酒,會突然不語,他是否也在想,他的時代,一些佯狂人物,不聖不賢,亦仙亦佛,在恐怖肅殺的政治中活著,活出各種或庸懦,或悲壯,或灑脫,或滑稽,或醜態畢露,或莊嚴矜持的樣貌,是否有一天這些樣貌也都一一可以寫進一部《世說新語》?
酒旗風暖少年狂
臺老師常寫字送學生晚輩,這次池上穀倉紀念展,臺老師最親近的學生林文月、施淑都提供了珍貴的作品。這些詩稿、畫稿、書法,多是早年師生情誼中的紀念,但二位也都不藏私,多年前已經捐贈台大圖書館,這次難得特別由圖書館特藏室借出公諸大眾。
臺老師把作品送給學生很隨性,與他親近的學生大多有他的墨寶。我覺得臺老師對學生性格愛好也敏感,他寫給林文月的「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娟秀典雅,嫻靜清潔如月光。寫給施淑的「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飛揚跋扈,縱肆狂放,彷彿真可以聽亂世裡萬馬齊嘶風雷激盪。
有些學生親近王維退隱田園的恬淡從容,有些學生嚮慕龔自珍亂世中變革的熱情與憤慨。唐代王維,晚清龔自珍,臺老師並不偏頗,在傳達「中文系」的精神廣度上,彷彿用他書寫的各家詩句與學生自己的精神渴望對話,啟發後來者在傳統裡找到自己。「臺靜農」曾經是新文學運動的青年健將,受魯迅、陳獨秀器重,寫現代詩,寫小說。渡海來台後,在壓抑的政治環境放棄文學創作,投身教育,在「中文系」看似依循傳統的崗位上依然不失當年北大新青年時代的活潑生命力,用不同方式啟迪後來者,他寫給學生的書法因此是特別珍貴的。
我不是臺老師嫡系學生,他與我喝酒閒聊,也常戲謔不拘成規,他寫字給我上款寫「兄」,我覺愧不敢當,他笑著說:陳獨秀比他父親還年長,寫字給他也稱「兄」,說完哈哈大笑,我還是不安,但也真喜歡他的笑聲,彷彿可以掃除鬱悶煩冤,推開連綿阻擋的山,闢出大海重重不斷險難的浪濤。
陳獨秀因為左派信仰的立場,曾經在南京被判刑入獄,不容於當時的政府,也遭共產黨批評。近代真正有理想的知識分子大多如此,因為堅持說真話,被各派利益集結的政黨排擠壓迫,不容於時,不容於世。
陳獨秀正是這種知識分子的典型,他的名字長時間為台灣執政當局避忌,尤其在恐怖的五○至七○年代。臺老師卻十分敬重陳獨秀,看重他在歷史中的重要地位,在極危險的境遇中默默珍藏保存陳獨秀的文件長達半世紀。陳獨秀的信件這次可以在池上穀倉展出,公諸大眾,是臺老師隱忍多年的心願吧。
臺老師去世前曾經發表長文〈酒旗風暖少年狂〉,憶述與陳獨秀來往的事蹟,處處可見臺老師從青年時代起對陳獨秀廣博知識與特立獨行人品的尊敬,引以為一代文人大思想家的風範,晚年憶述,一定感慨萬千,文字中都是時代回聲,極其動人。
這一次池上穀倉展出臺老師應學生施淑要求書寫的「酒旗風暖少年狂」,尺幅不大,只寫了陳獨秀詩的一句,但看得出來書法內蘊的情感,是極好的一件作品,也足以看到臺老師所受陳獨秀影響之深。
細看這七個字,「風」之一字,佻達飛揚,顧盼生姿,彷彿一時回到青春,有許多燃燒的渴慕理想。「暖」字右下方轉筆線條弱如游絲,可以這麼率性帶過,沒有計較。細看「少年狂」線條的飛白,絲絲如蒼鬢斑白之髮,「少年」早已遠去,如颯颯秋風中蘆草蒼茫,只餘愴痛蒼苦了。
書法如此,有了寫字以外的深沉寄託,號叫出時代的夢想、憤怒,與一切逝去後的風中回音,無言之韻,可以媲美流傳到日本的〈喪亂帖〉。
一九八○年以後,有畫廊注意到臺老師書法的市場價值,臺老師應該此時也應畫廊之請,寫了一些大眾習知的唐詩作品。但是臺老師還是有他文人的自在,我曾親眼看到他拿一卷字送給即將出國讀書的青年說:「需要就賣了,也許可以救急。」青年時曾經有過崇高社會理想,關心人,關心受苦者,即使在生命的困頓窘迫中,他始終未斤斤計較自己的「藝術」。
市場上流麗的書法和給學生的書法或許有所不同,文人書法,作品的背後常常有人的溫度,有特定的關係,一件件南朝手帖,宋人友朋間往來書札,多有這樣的意蘊,就和一味追求外形的漂亮往設計走去的排字法不同。
這次池上穀倉的紀念展,難得看到臺老師給不同學生的作品,可以細細品味他筆鋒墨痕間與特定的人應和對答的細膩婉轉。
一般談臺靜農書法美學,都說他祖述晚明倪元璐,這也是張大千的說法,以為是三百年來習倪書第一人。
臺先生的行草從外型來看的確是倪書。但書法未必是外型。內蘊的筆力、速度、順與逆,滑與澀,轉折的柔與剛……在在都關鍵著書法美學的風格。
這次展覽看到臺先生用力於漢魏碑石的許多作品,特別是〈石門頌〉,這些鐫刻在山壁摩崖上的文字,除了書寫,必然也滲入鐫刻者刀鋒在岩石上遊走、雕鏤、切鑿的痕跡。臺先生自己也治印,刀的行走於堅石,不同於筆行於紙帛,紙帛滑溜,刀石相遇,會有許多阻礙、艱難、挫折、困頓,像他寫「爛漫晉宋謔」,許多向左去的逆勢筆鋒,看原作可以看到乾筆飛白的強勁牽絲,正來自於金石的鐫刻。
晚明倪元璐、傅山的行草都追求速度,驚風飄雨,卻不多見頓挫和轉折間的剛硬。
古金石碑版的美學還是清代乾嘉年間興起的,金農,鄧石如,何紹基,伊秉綬,一直延續到趙之謙、吳昌碩、康有為,都在金石碑版上用力。
臺先生書法,以〈石門頌〉的開闊間架入晚明行草,讓倪書的型和流走裡多了許多顧盼、停頓、挫折,速度較倪書慢,也更沉鬱蒼茫,如金石可裂。
「酒旗風暖少年狂」七個字裡的飛白,「輕如游霧,重若崩雲」,有晚明的「輕」,也有漢魏碑石的「重」。只依循有人,很難成大家。倪書加上〈石門頌〉,兩種截然不同風格的融匯成一體,是臺靜農書法的特殊體會,也是「臺書」獨一無二的歷史定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