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年代,政治壓力稍減,常在他家聽到自以為叛逆的文青嚼舌,談及他在大陸三次被捕入獄,一九四六索性舉家遷台,逃離中央政權,「沒想到『中央』又來了。」嚼舌者頗得意自己的尖銳。臺老師總是委婉回答:「家裡人多,北方冷,買被子置冬衣都負擔不起。台灣熱,省了一大筆錢。」他從不說他在「逃」誰……
十一月九日是臺靜農老師逝世三十周年忌日,整理一些資料,希望在池上的紀念展結束前,寫一段結尾。
翻到書架上兩函棗木裝幀的拓本,記得是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在北京琉璃廠古書鋪找到的清代碑拓。
棗木函上貼著書簽,很大氣的字體「魏 鄭文公碑」。碑拓分上下兩函,上函首頁貼著國家文物局的紅漆封印,是當時可以准許販售的古文物。
我沒有收藏文物的習慣,母親常說她們家的旗人祖宅,辛亥革命時遭亂民湧入,足足搶了一個月。大概那故事印象深刻,我因此總覺得好東西,看看就好,不必然留在自己身上。逛琉璃廠就純粹是看東西,看到就好,隨手放下,謝謝老闆,沒有罣礙。
這一部〈鄭文公碑〉看了很多次,有點心動。我當時臨寫〈禮器〉,也特別喜愛北魏〈龍門二十品」,還有晉碑裡的〈爨寶子〉〈爨龍顏〉,但是這一部〈鄭文公碑〉使我心動的原因不完全是書法,而是因為臺老師論文集裡的一篇文章〈鄭羲碑與鄭道昭諸刻石〉。
清代中期「金石派」崛起,有意提倡民間原來名不見經傳的拙樸石碑,用來矯正明代過度崇奉二王流於爛熟甜俗的書風。
這也是書法史上有名的「帖學」與「碑學」之爭。
美學上來說,二王帖學優雅宛轉,有東晉王謝士族文人的瀟灑飄逸,並沒有不妥。但是,美一旦成為習氣,趙孟頫以降,逐漸重外型輕內蘊。到董其昌,帖學成為正統,輾轉臨摹,欠缺創造性,了無生氣。清代的創作者因此從民間找到生命力,回歸拙樸,提倡碑石刻工的頓挫力量,如金農從雕版印刷字體找靈感,鄧石如的渾樸開闊,都明顯暫時擱下二王絹帛的流麗細緻,轉向金石的鏗鏘粗獷豪邁。
臺老師的書法從明末王鐸、倪元璐出發,有二王的流動。臺老師的書法從王鐸轉向倪元璐,是一大改變。明亡後,倪元璐的書法,有痛淚的奔濺揮灑,有劍戟的鉤砍,已預告著帖學流熟書風的異變。
臺老師後來更近一步,親近「石門」摩崖,親近刻石碑版,很顯然也是參與了清代「金石派」一直到康有為的書風革命。
他的撰寫〈鄭羲碑與鄭道昭諸刻石〉也是他在為自己的創作美學走向做歷史的驗證吧。
臺先生文中首先引《魏書□鄭羲傳》,談及鄭羲這個碑文主人「博學多文」,但是為官時「多所受納,政以賄成」。鄭羲是貪賄之官,古代諡法嚴謹,所以他的諡號是「文靈」。「博聞多見」曰「文」,「不勤成名」曰「靈」。「靈」在諡法中不是好字。
所以目前的〈鄭文公碑〉,其實應該是〈鄭文靈公碑〉。
立碑的人是鄭羲次子鄭道昭,兒子為父親立碑,不敢違逆朝廷詔令,但碑石立在偏遠雲峰山裡,就擅自刪去「靈」的惡諡,試圖抹去父親為官時的家族貪賄惡名,也有掩護家族政治利益的意圖吧。
臺先生文中可以體會鄭道昭孝心,但歷史不能盡成灰,他還是要還鄭羲政治上貪賄的本來面目。
從歷史史實上入手,論及〈鄭文公碑〉與雲峰山諸刻石的關係。臺先生顯然已經懷疑傳統以「鄭道昭」為書寫者的論點。鄭道昭是書寫者嗎?或是在碑石上「書丹」的書法家嗎?雲峰山石碑長期歸在「鄭道昭」名下的許多刻石,書風不盡相同,臺先生論文中指出了北魏王室大批職業「寫字工」的存在,如鄭道昭的兩位隨從:「耿伏奴從駕」與「石匠于仙人」,臺文指出「于仙人是刻工,耿伏奴或即寫字人」。文中也特別讚許了這些「寫字工」在南北朝書法史上美學創作的意義,這些地位低卑無名的民間寫手,也才是「碑學」書風的真正創作者。
臺先生的論述文字其實一貫著他對歷史的敏銳觀察,也打破既定的許多包袱,從「鄭道昭」的局限裡提出了新的論述觀點。
我讀這篇論文受益很多,用「寫字工」的新觀點看〈龍門二十品〉,看〈爨寶子〉、〈爨龍顏〉,乃至於觀察金農的刻意避「雅」趨「拙」,放棄文人的熟巧,親近民間拙樸,正是因為民間地位不高的「寫字工」在書法的創意性上另開闢出一片天地。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五日前我徘徊北京琉璃廠,幾次摩挲這碑石拓本,想到臺老師的論文,猶疑未決,老闆好像看出心事,突然說:「明天有位日本客人要來帶走。」我心中一笑,知道這拓本跟我有緣,就以當時不低的外匯券價格買下,一直到現在,留在身邊,也常常拿出來與臺老師的文字對讀,彷彿還在溫州街十八巷。
我敬臺先生為師,因為可學的甚多,不只在他生前,在他逝世後,讀他的文字,依然有啟發。
▍文章為命酒為魂
池上「臺靜農紀念展」最後更換的展品有兩件都與老舍有關,一件是臺老師為老舍寫作二十年寫的一篇紀念文字的手稿,題名為「我與老舍與酒」。另一件是臺老師「懷老舍」的詩稿。
老舍,寫《駱駝祥子》的老舍,寫《四世同堂》的老舍,創作著名戲劇《茶館》的老舍,也許對今天的台灣青年一代是很陌生的名字了吧。
〈我與老舍與酒〉是臺老師一九四四年的手稿,現在收藏在台灣大學圖書館。策展人谷浩宇從這篇手稿開始,很仔細閱讀了老舍重要的著作,如《駱駝祥子》。因此使池上穀倉的「紀念展」有了臺老師和他一代文人的風骨形貌,為整個展覽規畫了氣度宏大的尾聲,這是台灣少見的一次有宏觀視野的策展,應該特別感謝谷浩宇的用功。
老舍是滿族正紅旗人,父親在八國聯軍攻北京時死守城門殉難,與母親貧苦無依,靠基督教會資助受教育。
老舍的寫作從一九二四年移居倫敦開始,大量吸收英語文學養分,用來書寫以北京為主亂世中的弱勢者邊緣人,社會的人道主義觀察常常讓人想到狄更斯《孤雛淚》的文學精神。
老舍最成功的作品是《駱駝祥子》,寫北京城一個靠勞力拉車的車伕的故事,有廣闊的人道主義關懷,卻無一般意識形態的教條。這是我大學時期讀的一本「禁書」,深受影響。沒有想到,因為策畫「臺靜農紀念展」,與我相差一代的谷浩宇也讀這部小說,聽到他許多深刻感受。
在池上做最後布展,谷浩宇讀到小說最後,勾畫了幾段傳給我:描述「北京城下著雨,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老舍說:「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最後是「祥子病了」,老舍說:「大雜院裡的病人並不止於祥子一個。」
我看著畫線的幾句,回想自己閱讀小說時二十剛出頭的歲月,想起臺老師一九三六年(或三七)在青島初識老舍,當時老舍剛發表完《駱駝祥子》,兩個同樣關心社會底層邊緣人的作家,成為莫逆。
一九四四年重慶寫作團體要紀念老舍寫作二十周年,臺老師因此寫了這篇「我與老舍與酒」,不知道為什麼用「酒」貫穿著自己和老舍的生命,像窮途而哭,有許多不可言喻的惆悵。這珍貴的六十年前的手稿,竟然在戰亂裡沒有毀壞,輾轉顛沛流離來到台灣,竟然在臺老師逝世三十年的忌日在池上穀倉展出,有不可思議的緣分吧。
書寫社會受壓迫的底層人民的老舍,一九四九年新中國建立,他當然是當紅的左翼作家。在台灣白色恐怖的年代,老舍的作品因此也是「禁書」,臺老師這篇紀念老舍的文章也犯忌諱,一定深藏不敢示人吧。
老舍是在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就不堪被批鬥受辱自殺的。八月二十四日深夜自投於太平湖溺斃,死時六十七歲。
老舍死訊傳來,臺靜農先生是什麼樣的心情?
我認識臺老師是在八○年代,我知道他與老舍相知甚深,幾次開口想問,終於都沒有開口。
青年時有過共同的信仰,都夢想著可以共同攜手開創一個「正義」「公道」「合理」的社會,為這個信仰受苦都值得,為這個信仰個人受迫害都值得。
臺老師的最後二十幾年歲月,可能是看著老舍的自殺,看著自己青年時代一個一個有熱血有理想的同志一一走向統治者的牢獄、下放、勞改,死亡。
他是時代的倖存者,或許他也在時代巨浪滔天的混濁裡沉思著,信仰是什麼?正義是什麼?公道在哪裡?
「祥子病了,」老舍說:「大雜院裡的病人並不止於祥子一個。」
浩宇傳來臺老師〈懷老舍〉的詩稿,掛在穀倉牆上,做展覽的結尾,他傳了位置圖,問我:「這樣好嗎?」
「這樣好嗎?」我彷彿覺得神魂恍惚,很想回頭問問什麼人,但回頭也無人在。
「身後聲名留氣節,文章為命酒為魂」。
〈懷老舍〉詩稿的前兩句是老舍自己的句子,臺老師面對舊友的自戕傷亡,傷逝之情,彷彿不想再多說什麼。一九二四到一九三七老舍在倫敦教書創作,他是在中日戰爭爆發後放棄歐洲的工作、毅然決然舉家遷回北京的。一個時代的文人,在赴身太平湖清流時他會有許多縈繞在心中的愴痛嗎?「身後聲名留氣節」,老舍的詩是預言了自己生命的最後堅持?
「渝州流離曾相聚,燈火江樓月滿尊」,臺老師緬懷舊友,接續兩句。沒有評論,只有感懷。
在四川戰亂中相聚過,記得那時的江樓燈火,記得酒尊裡滿滿都是月光。
這是無言的祭奠了,〈懷老舍〉的詩稿寫於一九八九年,但是「身後聲名留氣節」,老舍生前自己的詩句,是一生預言的詩句,一九六六年老舍自殺後,臺老師一定再三咀嚼,苦澀哽咽吧。
不知道為什麼幾次想問老舍的死,終於沒有開口。
臺老師與近代左翼文人的牽連瓜葛甚深,在台灣白色恐怖株連甚廣的清除左派氛圍壓力下,臺老師如何自處?
相信自己淑世的理想是一生為受壓迫者代言的忠實信仰,與任何政權黨派無關,不甘淪落為社會既得利益者的自私自利,不甘做占據一切資源為自己的名利振振有辭的下流文人,不甘被統治者牽著鼻子走,臺靜農如何度過怖懼的六○七○年代?
到了八○年代,政治壓力稍減,常在他家聽到自以為叛逆的文青嚼舌,談及他在大陸三次被捕入獄,一九四六索性舉家遷台,逃離中央政權,「沒想到『中央』又來了。」嚼舌者頗得意自己的尖銳。臺老師總是委婉回答:「家裡人多,北方冷,買被子置冬衣都負擔不起。台灣熱,省了一大筆錢。」他從不說他在「逃」誰。
嚼舌者繼續說他門口總有吉普車監視,他也淡淡一笑回答:「不是我,是對門住的彭xx。」
文藝圈子是非瑣碎,遇到喜嚼舌根的男女,臺老師常常不耐,淡淡回說:「咖啡杯裡的風波吧」。或許心中有沉重鬱苦的心事,其實是不耐膚淺的吱吱喳喳吧……
他看了太多次政權改換,他也太清楚每一次政權改換時文人知識分子大眾被權利煽惑、附和統治者的愚蠢醜態吧?
▍荷花
我在東海校園宿舍用大缸養荷花,懂植物的徐國士給我胭脂雪的品種,白色花瓣,瓣尖一點紅,長得極好。我拍了照片給臺老師看,他極高興,說「不知道荷花可以用缸養」。
許多朋友協力幫忙,徐國士找來植物園的荷花苗,立春前後種進缸裡。三月席慕蓉從山上帶土和雞糞肥料,用舊紙包了塞在荷花浸水的根部。
荷花不久發葉抽長,翠綠婷婷。那是臺老師腦疾開刀前後,據家人轉告:從醫院回家,他常常端一杯酒,無言坐在廊簷下看花,若有所思,放下酒杯,就走到書房磨墨寫字。
池上穀倉的「紀念展」就要結束,展場一直有一缸荷花,嫣紅婉轉,如夕陽無語。一瓣馨香,或可告慰逝者。
想起臺老師喜歡的句子:「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