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很多年,他屢屢被飄過天際的烏雲遮蔽;然則,當我在暗影中思索人與思想、文學、行動的動盪與不安時,總會拾起他的每一本書,埋下深心,重又在他的書寫文字中,與波濤激湧的世界再次重逢並且探索……「你們是地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教它再鹹?以後無用,不過丟在外面,被人踐踏了。」──《聖經□馬太福音》
《聖經》這席話,眾人耳熟能詳。指的自然是信徒為世上的鹽,得神恩寵而成世上的鹽,得以讓腐朽不再糜爛世界;然則,引伸鹽為智慧在人間行走,便能改造這世上的腐朽與敗壞,卻也是得當的,我想。因而,鹽如智慧,必能克服腐朽;倘若失鹹,則失了智慧行使於世上。這樣的比喻與延伸,讓我想起這個人,曾經在人間的道途中,若使徒般,或說是馬克思主義的使徒,中國的孩子,用思想的進步性導引寫作的創發;辯證地,用寫作文字中潛藏的種種思想,在禁忌、刑殺橫生暗潮的年代,傳遞民族、民眾解放的光。
這個人,是我所認識的陳映真先生。
幾些年前,終而,他遠行離世;然則,他所留下的文學作品和思想論述,皆如地上的鹽及世上的光,帶來爭議也罷、導致不休的論戰也罷,甚而橫遭汙衊與謾罵也罷,皆宛若夜路上照亮腳前的提燈,在後世人的行進與步伐之間,留下深刻的印痕,這必須被詳實登載,雖遠非歌頌或奉行!
這樣子,我認識了這位長者;更形感知當下島嶼對他的刻意遺忘,甚而達到青年世代毫無所知的田地。當然,光,因一時的遮蔽,並不消弱光之為光的本質;相同地,鹽之為鹽,亦未因被逆風狂襲,而失落其保藏萬物鮮活本質的特性。這是一直以來對這個人肉身與精神存在的感知;直到他肉身遠行,當再也見不到他的憂思、笑容或行走的身影後,他曾經在思想與寫作之外,留下的行動,卻成為我們進一步認識、了解,進而希冀與他的精神對話的源流。這些行動,將改造的思想、行動與文學創作,像地上的鹽撒播在世上,將世上的光,照亮在後街的暗處。其中,最為世人記憶深刻的,應當是湯英伸這三個字,鄒族少年,在上中學的某個暑假,來到城市,想藉由打工謀生孝敬父母、養活自己,卻不幸步上殺人與自身被槍決的噩運。
那時,我廁身在這項事件的報導中。作為《人間雜誌》總編輯的這位長者,以一年的時間,鍥而不捨地為一個原住民少年請命,動員當時《人間雜誌》的所有成員,在報導上、言論上以及社會行動上,發出「槍下留人」的震撼性呼籲,一如洪鐘巨響,於民間社會形成一股聲援原住民知青在城市流離過程中,備受剝奪的血汗旅程。這是超越批評黨國威權言詞之外,在社會階級與族群的結構面上,展開的一場如何檢視台灣社會內部不等價待遇的論述與行動。
在湯英伸告別式的場合,這個人再次以解放神學基督之愛的精神,融入深刻的社會分析中,在理性間穿插動人情愫地說:「也許湯英伸走了,我們的工作才要開始。……怎樣去調適,我們怎麼樣去減輕,這些沒沒無聞的、被禁默、被掩蓋起來的,那種來到平地以後受到的屈辱、壓迫、欺騙,這樣的事情。」
愛的思想行動與資本社會構造下的法律,如何被重新翻轉,面對每一件法律案件背後,國家在形成過程中,所形成的不平等對待問題!這一次的說話,透露著這樣的光,被壓迫的人與族群解放的光;多年以後,當我再次回想當時的情景,回想當年的追思現場,台上說話這個人,臉上的沉鬱與憂心背後,恰透露著這樣的光,在遮蔽的天空下。
湯英伸被槍決了。然而,「槍下留人」的聲音,在眾人的心中無限迴盪,不曾中止,這是一種悲慟之餘,仍留給活著的人的啟示。猶記得,多年以後,終而從《綠色小組》的紀錄中,目睹當年於土城看守所槍決現場對街,暗幽中的高樓陽台上的攝影者──傅導拍下的影像時,突而便也淚崩如雨下地啜泣了!畫面模糊,因天光未亮,遙遠聚焦的鏡頭面對真實而殘酷的現場,一聲遠遠的槍響,劃破未央的黎明──「碰」,徹響在寧靜無聲的樓宇間,不知何處彷彿還傳來燕雀的啁啾,若說報一日之晨,毋寧是對濛濛人世的悲鳴吧,我想。
而後,我將內心的鏡頭,轉向一個濱海的漁村。幾些年前,我在這隔著濁水溪5公里溪床,長年飄來六輕石化工廠PM2.5空汙,備受「癌症村」之苦的村庄──台西村,展開以農民為主體的「證言劇場」。隨行的紀錄片導演黃鴻儒,在一幢古厝前訪談1985年和我共同以《人間雜誌》名義,南下現場報導「鹿港反杜邦運動」的攝影家蔡明德。他談著往事,前一刻,還性情地滿面笑顏;下一刻,話題轉到雜誌停刊的事情……霎時間,突而壓抑著哽咽起來的嗓門,眼眶裡含著淡淡的淚水。那場景,多年以後直到現在,在我腦海中盤桓,未曾消失。提及這件事,讓我即刻聯想起前陣子再次閱讀這個人的全集,特地將一篇他所作的論戰文──〈鬼影子知識分子〉取到燈下,細心閱讀。是在這閱讀中,回首1980年代初葉,首次閱讀到本文時,對於他所提及的「依賴理論」,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和體會。
理解上,當然是對於「矮化的發展」在第三世界國家,普遍的狀態為何而生,因何而起,終至於今未曾改變的事實。那時,這個人在文學上,以原本要蓋起十層的華盛頓大樓,陸續發表了相關跨國企業的小說,例如:〈萬商帝君〉〈夜行貨車〉〈上班族的一日〉,以及〈雲〉等等作品。那麼,在體會上,便回到老友蔡明德淡淡的淚水,令我回顧起當年反杜邦時,這位一向口才與丰姿皆獨具特色的長者,在一系列環保運動場合公開的演講中,所展現與分析的觀點:「跨國公司在第三世界的資本輸出,帶著帶動落後地域具現代化景觀的假象;實質上,是雙重標準的汙染……」當然,鹿港反杜邦運動背後的跨國企業──美國杜邦公司,恰是當前世界製造與輸出汙染的超級典範,毫無疑義。
這樣,也難怪那場運動顯得何等重要,而其背後主要的掌旗單位,恰是《人間雜誌》。所以,一本雜誌的停刊,帶來的是超出一本刊物停刊的悲傷與惋惜;因而,淚水並非僅僅為現實上的失去,更多是一種理想的失落,或說,一個時代被經濟困境所迫而終止吧!
於是,鏡頭又像在時間的後街,只是恆久地擺置在街口,卻有著黑白的身影如夜歸者,又或時間彼岸的魂,從記憶裡前來探詢當下的風景,就這樣,我再次來到1983年,初初閱讀到這個人的小說:〈山路〉的情境中。蔡千惠,小說中令人難忘的主要人物。那麼衰萎的身子,卻又那麼柔韌與堅決的心,以一個女子的一生,去救贖一個時代的慘絕與酷寒。在後來的歲月中,這個人在馬場町槍決現場,也曾以變革者的身軀發表關於冷戰/戒嚴體制下,白色恐怖在東亞國家暴力的演說。法西斯刑場的風與沙,吹襲在聆聽者的胸坎,久久未曾退卻;雖然,台上的這個人,愈來愈似時間漂泊下的光與影。
時間。是的,時間跨越兩個三十載,劇團的當下經驗,是我邀請王瑋廉導演及眾多演員參與製作,合作推出的一齣戲:《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寫下的一席話:
「多年以後,一定會有不知是誰的誰,在自身私密或公開的文字上,這樣記載:曾經,有九位演員,在一個舞台上,僅僅用身體與聲音,以及最素樸的內心,在一座舞台上,表現了島嶼共同記憶中,被壓殺的血痕與自身在他者身上度量的歲月!
這一群演員,便是《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這齣戲裡的人!因為是人,修飾或扮演已是多餘,回返成為不斷的旅程!持續著、似乎遠離著觀眾的視線,卻瀕近著觀眾每一剎那內心的呼吸!
這讓我一直徘徊在魯迅所言的『彷徨』中,像是看見自己在台下彷若一具影子,與台上的演員共同呼吸著稀薄卻有靈魂的氣息!這一刻,在當下;下一刻,已在遙遠的記憶遠方。
我回想著,那思想荒蕪卻充滿民間騷動的1980年代,民主運動在街頭燃燒,社會胎動與日漸侵襲著期待解嚴的人心。然則,也有一種虛無感看見底層的絕望繼續延燒。於是,白日在街頭抗爭或繼續佯裝著中立的採訪;夜晚,則在卡拉ok,以菸酒澆熄燃燒於胸中的火壘。
當然,便是唱著那些耳熟能詳的一首首感情浸透心懷的酒歌;但,再怎麼說,都沒工地秀那麼精采刺激,而觸動活躍底層的人生。這是人生的歷歷在目,很堪回首……很堪回首……
於是,在自身與歷史的「彷徨」之間,也想著:舞台上的演員想要對自身的角色訴說什麼?或者,單純也不必在明理上訴說?身體在暗影中進出,已表現了狀態。然則,狀態恰如暗影重重,在遮蔽間露著某種光!這光召喚我們,問說:壓殺的記憶是什麼樣的狀態?這重要嗎?我們想對空椅子所象徵的世界訴說什麼?這是和觀眾一起既疏遠又靠近的探索,探索那荒蕪終將盤據我們的日常……當然,那是不會有解答的……而解答也顯得規訓了!我想,人湧現的精神,即便剎那,都是當下。
最後,那個總是以背影或隱身的面容,活在我們內心深處的拍照者,讓我聯想起,昔時在偏遠的鄉間做報導時的場景。舞台上的演員,怎麼看既想靠近,又覺得靠得太近的世界。但,我想這拍照者的角色,比任何在舞台上的人都靠得近。是這樣嗎?我自問時,便也想起1980年代和蔡明德一起在《人間雜誌》出差到報導現場,又回返書房的桌燈下,寫作的種種……特別是他黑白顯影的一張張照片,攤在編輯檯上說起報導對象的人、事、物以及場景時。人的故事、底層的故事、受壓迫者的故事,竟而是沒有盡頭的吧!」
用一句很日常卻也費思索的話:「時間的耕耘者,是地上的鹽,世上的光」。這個人,是陳映真。
我感謝他在思想上,給予我的啟蒙養分,雖然,左翼愈來愈在一個崎嶇而艱困的山路上,從冷戰到後冷戰至今的新冷戰,不曾稍減其緊迫性;我難忘在文學創作上,他予我的陪伴終至轉化為一種鞭策與鼓舞,儘管我年過耳順,仍在文思或劇場的路上,顛顛簸簸,卻衷心學習如何打開心智的轉化;我感念他在文化行動中的身體、思想與社會參與,所形構的第三世界觀,以及對人類解放的矢志不移。
他是我的老師,一個人,路上的行者,地上的鹽與世上的光,更是人間的變革者,我這樣子想。雖然,這很多年,他屢屢被飄過天際的烏雲遮蔽;然則,當我在暗影中思索人與思想、文學、行動的動盪與不安時,總會拾起他的每一本書,埋下深心,重又在他的書寫文字中,與波濤激湧的世界再次重逢並且探索,就像歷經時間淘洗後的影像,歷經變革者的行動與言論啟示,其身影與言談的深刻內涵,一再浮現在我腦海與深心中,打開朝向天光的窗,就算瞬間也是恆久。
也是恆久,是地上的鹽;是世上的光。人間的變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