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話多如牛毛,來訪親朋也是沒完沒了,
好像蒼蠅來到肉砧上。但她答應了。
陳淑想要求病房升級,她拒絕了。
多話的人不能讓她住單人房,雙人房也不要,
三人房最合適,有一種制衡……
軍醫院來了一個三十出頭的骨科醫生,人好好,風評在鄉里傳開,在地資深的骨科主任一比就完蛋了,大家「都馬」改掛那個年輕醫生,連準備要飛去城都動手術的人「馬都」不去了;可惜他不是這裡的人,總有一天會調走,隨時「馬都」會調走,還在考慮換人工關節的人不敢再猶豫了,換好一腳另一腳不敢再拖了……跑醫院的中年兒女口耳相傳喜上眉梢。
陳淑在她阿母將換第二隻腳的膝關節前來拜託川金,她用盡說詞無法說動川金,整張臉趴在桌上摩擦,終於講出不能夠獨自看護阿母的真正原因,她好怕處理排泄物,上次她被嚇到了,她趕緊戴口罩穿手套時,情況整個失控。她雖然生了兩個孩子,但大部分是婆婆在照料,且大人和小孩是不一樣的。
川金沒答應,不管是大人或小孩,她都沒經驗。陳淑拖著腳步走了,她一回來就四處去做傳銷,累癱了。川金將她忘記帶走的墨鏡和藥罐子送到她家去,她已躺上床,全身覆滿她忙著銷售的負離子產品:帽子、眼罩、圍巾、護腕、護肘、護膝、衛生衣、衛生褲、手套、襪子……乍看好像受了重傷。看來她真的非常之相信這層東西具有再生能力,可預防並且醫治任何疾病,就像嫦娥相信靈丹。
這些有的看起來像膚色毛呢有的像米白紗布的東西,到底怎麼加進所謂的負離子,跟加持一樣的玄,陳淑送過幾樣給川金,都是她用零碎的珍貴負離子面料做成的,聽說是踩她婆婆的嫁妝裁縫車車製的,一只內襯負離子的囗罩,一條圍脖子的小方巾,兩片胸罩襯墊,川金全塞進枕頭套貼頭殼那一面。
她還在怕鬼嗎?睡覺不關燈,側躺弓腳,像隻大白兔,只差屁股後面一團兔尾巴,潔白的兔尾巴,不是染黃的兔尾巴。這幅孤寂睡兔的景象讓川金決定和她去醫院。
在醫院那些天,陳淑照樣全身貼裹負離子,那成了她的另外一層皮膚,上面披一件水藍印花罩袍,像在海灘度假,四處走動,結識朋友。有個護士小姐鼻子很挺腳很細很長,真像一隻白腳鷺鷥,陳淑和她聊她的白長褲。她說擔心有東西或者是風鑽進去,褲管越改越窄,護理長休假時她乾脆穿白棉褲或白褲襪上班,在走廊不知不覺就踮著腳尖好像在跳芭蕾,惹得同事伸手打她屁股,還笑她沒屁股。陳淑皺眉說應該趁年輕改善體質長點肉,現在先加一層像肌膚一樣的……
阿母說人家她是我們同村的,她爸出外早你們可能不認識,她阿公你們就知道,牽一台自己組的牛車,四個輪子四個大小,好好一隻牛兒被那台車弄得身軀歪一邊,腳跛跛,行路慢躊躇,一條路都給他們占去……
阿公的行徑像蠢蛋,陳淑引導阿母言歸正傳,喔人家她是護校畢業的,有牌的護士。陳淑拿出一雙負離子質料的露指手套送人家,摸著她的手說,很多護士當久了從裡到外都變成冰棒。
等待病患手術的時間,川金全程坐在開刀房外的椅子上,她想學陳淑那樣找話跟陌生人說,也試想回答他們可能提出的問題,可是沒有人看見她,想跟她聊天。
好幾個人拿鐵鎚還什麼的一直在那敲,聽那聲音會活活嚇死。阿母講起開刀房裡的情形,跟上次一模一樣一字不差,好像是鐵匠直接在她身上打造一隻新腳。膝頭包紮成一大球,血滲透層層紗布,痛苦的逗點使痛苦加劇,可能是上次預支了,這次沒痛成那樣,鮮血在白晝的天空凝結成一朵小紅霞。
早晨護士帶來若有似無半粒軟便的藥丸,她們心照不宣不打算用它。心裡雖嚴陣以待,陳淑依然東逛逛西轉轉,回病房瞧一瞧時,只聽見川金在簾帳內叫,出去!你出去!她所擔憂推卸的事便搞定了。
住院期間陳淑與一位護士因認錯人而立在電梯前面倚著漆黑的玻璃帷幕長談,站到腳都僵了又到樓上佛室把故事說下去。護士問起她那一身木乃伊裝,不聽她講解,主動要求試用,過去藥物最多僅能讓她睡四個鐘頭,一輩子比人家少睡一半,圍上這一頂軟軟的負離子安全帽,只露出口鼻,不必服藥連續睡八個鐘頭,眼睛變得炯炯有神!她以懺悔的口吻向陳淑招認,我把你看成一個已經死了很久的同學,電梯門一開看到她,我腳都軟了,她是我記憶裡第一個不是老了才死掉的人,其實我以前很嫉妒她……
回去之後陳淑延續快樂的方式就是渲染整個過程的順利,包括她的業績和川金那令人高枕無憂的辦事能力。她那套歸咎與歸功的思考和說話模式再度奏效。置換人工膝關節的阿母第三天下床,不到六天就出院了,比她自己看護提早兩天。將此效率歸功於一個古怪好友的幫忙,比親力親為更令人羨慕。她塞給川金一萬塊紅包誇口成兩萬。
有一同鄉的友人打川金的主意,要陳淑問問她的意願,錢她可以再加,快出院她才過去接手。陳淑詢問川金,實話實說,川金一口答應。她一年上百日坐在矮凳論斤秤兩剝牡蠣,颱風飄搖的蚵棚她也照做不誤,這樣差不多賺個兩三萬,多年積蓄全都投在遠方與妹妹合買的房子了。
四個月後陳淑告訴友人,她那做事很有一套的兒時玩伴終於答應了,你就叫她「鄭小姐」,六、七天她還走得開,人家是勞心勞力的人,沒必要少跟她多話,記得掛簡醫師。
川金受理的都是七老八十的婦人,一律叫阿嬤,男性不接。她們約好了碰面了,好像機器人,一個腳遲,一個面癱,疼痛來時有血有肉有了真實感。開第一隻腳,通常先動左腳,痛到不能負荷,麻醉科醫生將止痛藥的劑量調到不能再高,川金來回奔走取冰袋,一口家用冰箱擺放護理師和病患家屬的優格、豆漿、月餅、茶葉蛋,儘量獨立成島不連接別人的食物,觀看別人的食物刺激不了食慾也半飽了。上層冷凍庫交錯十來只冰袋,她討厭掐冰袋陷入冰沙的感覺,她冷眼判斷冰凍程度,僵硬的都被挑走了。需要好幾只,自各個角度敷貼冰鎮脫胎換骨的腳肢,似怕它腐爛。動作好像撫摸母牛乳房,她蹲身察看垂掛於床下橡皮管內尿液的活動情況,訓練病人自主排尿,等醫生一句話,明天可以出院了。彷彿進出時空轉換器,她又回到起點,坐在開刀房外盯著房門,等待白衣天使出來叫喚某某人的家屬,這時間她總是看見那條魚。有一回蚵寮的女人給她送來一條魚,掛在門把上,附近野貓垂涎三尺脖子伸得像長頸鹿,咬到弓曲最低點魚的脊背,破洞見骨,膠袋屑、碎魚鱗掉滿地,鮮血斑斑。
出院返家,她雷厲風行恢復家園面貌,不是辦不到令她懊惱,而是疑心不是這樣不是那樣,什麼被偷偷塗改了,好像不管包覆幾層紗布,血硬是穿透出來。夜裡她感覺屋子像被盜的墓穴,像那些被光明正大換了骨頭尚未抽掉神經的膝蓋。她躺在床上想著那隻躺著的大白兔好像快要睡著了。她起來尋找姪兒們小時候學游泳那些套在手腳上的充氣塑膠,他們總是這裡藏那裡放以為明年夏天還用得著。她用它們來做冰袋,她甚至將一個很小的游泳圈灌水,扭成8字形塞入冷凍庫。她做的冰磚怕給護士發現,包了許多毛巾撐墊在膝彎下,確定那像北極熊的女人暫時不會進來,她自製的冰袋爬上膝頭,一床冰山。
陳淑適時來電探知她的感受,體重輕狀況好又不囉嗦的患者,家屬也不囉嗦者,第二肢九折優惠。有的則藉口推辭受理第二肢,陳淑直接定奪。她的底限就是川金的底限,她知道如何確保她倆的價值和友誼的價值。折斷木筷子,換成金筷子,腳和筷子一樣,向來成雙成對。
川金違背了所有原則,接下一條她抬過最笨重的腿,照護左腳時搞得一塌糊塗,前功盡棄她跑去站在體重機上頭面壁嘔氣,那指針不住地搖晃抖動,路過的護士喊,那台壞掉了啦!不只這樣,老嫗話多如牛毛,來訪親朋也是沒完沒了,好像蒼蠅來到肉砧上。但她答應了。陳淑想要求病房升級,她拒絕了。多話的人不能讓她住單人房,雙人房也不要,三人房最合適,有一種制衡。行前預先補充睡眠保留體力,陳淑寄來包裹,有B群、椰棗、腰果、薑糖、蔓越莓,小包裝的葡萄原汁,怕她失血過多。
三床都是莊腳人,莊腳人生病拖著泥土駐院,軍醫院裡多的是這種人,市區病患與他們共處一室,感覺在地的醫療品質永遠提升不了,有能力去到大城都,作一名遠方來的莊腳人,雖然落寞倒也心甘情願。多年前川金跟工廠請假在大醫院裡照料切除子宮肌瘤的小姑姑,小姑姑不許川金說出她來自何方。
居中的病床躺著一個無病呻吟的婦人,留院察明疾病,終如醫生猜測在她背上找到羌蟲叮咬的點,她好不服氣要護士拍給她看,明明最近都在幫孫媳婦做月子,根本沒下田,掃墓也沒去。川金壓根忘了阿爸臨去時交代,若有疲倦人不爽快,頭先要想到是被蟲咬到,不能當作感冒。
床位鄰盥洗室,川金拉開舊衣服兩隻長袖子鋪填躺椅與牆壁之間的縫隙,牆壁拿毛巾抹過,人蜷曲在躺椅上面,額頭鼻尖抵著牆壁,溫暖那塊冰涼,好似鑽進鄉土,哀聲惡氣在背後拖著不放,突然身體像一個筊翻落,往上斜視那條大白腿,她總是挨在受難的腿那一側,彷彿待在一道雪崖下。
羌蟲害得婦人多留了兩夜方准出院,川金早在擔心與窗邊那床病人獨處了。陪病的妻子知己知彼,護士一走,便有意無意的將中間病床的簾幔拉上。兩人在門口或走廊碰見,眼神呆空,憑感覺知悉那身影,不打招呼。盥洗室雖有一口加蓋的大垃圾桶,那女人很有衛生道德,總是一個結又一個結的打,把丈夫的紙尿褲緊包在塑膠袋內拿到棄物間,順便出去透透氣。川金會在她忙這事時抽身外出,一則讓她自在,一則實在受不了那死裡求生的腐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