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不注意,我已經是資深大學生了;英文的大學四年級生叫senior,就是資深的意思。是有點資歷了,都幹了些什麼呢?讀書從來不曾是我的大學生活重點,那麼我的重點何在?
其一:常常在女生宿舍門口站崗。傍晚時分,但見宿舍門外有不少穿戴時髦,吹起蓬鬆飛機頭的俊男(自覺很俊),內心焦躁又故作泰然的樣子,不停的徘徊,或倚樹發呆。靜候宿舍內某一位窈窕淑女,正精心的慢慢化妝,實在熬不住了,就低聲下氣的到傳達室,央求那位大姊再叫一次。傳達大姊最是得罪不得,此人面惡心善,粗聲粗氣的不假顏色。她例行的回答是:「已經叫過啦!」
再三央求,大姊就在原地大叫:「XXX有人找啦!」
這位大姊挺有正義感的,有時她自言自語:「這人一直都是找XXX的,啊,他現在又找別人,奇怪。」
門裡門外聽得一清二楚。
約了女朋友又往何處去?西門町看電影是主要節目之一,什麼片子都看。有次帶女友看《螞蟻雄兵》,超級爛片。其中有一個眾多螞蟻吃屍體的鏡頭,嚇得她尖叫,整個身體倒向我來,啊!感覺挺好。參加舞會是另一約會女孩子的正當理由,曾參加過數不清的大小舞會,個人舞藝談不上精湛,基本上能上場應付罷了。
看電影、跳舞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重點在掌握送回宿舍前的臨別依依。夜涼如水,月色朦朧,在校園攜手踱步。見到杜鵑花叢四下無人,就鋪下手絹並肩而坐。喁喁私語,說到情不自禁,未免就纏綿起來,細節也難以盡述了。與女朋友約會費思量、耗時間,卿卿我我樂哉!事過境遷了無痕。
其二;酷愛舞台劇,在台大楓葉劇社共籌備演出了三齣戲,台上台下忙得團團轉,僅僅說排戲這一件事,花下去的時間精力真不好算計,如今回憶起排練舞台劇的諸端趣事來,還是止不住的開懷而笑。
其三:投入天主教聖母會服務中心的各項活動,包括了出版雜誌、舉辦夏令營、旅遊、輔祭,避靜,來勁得很。
其四;既然是台灣大學電機系的正牌學生,當個中學生的家庭教師自然綽綽有餘,而且市場熱絡。輕鬆當家教每月可以賺二三百元,我曾經每周五天教三個頑皮鬼,一個月有五百多元的收入。
如此這般的大學生活重點安排,你說還剩下多少時間去讀書?
四年級上學期接近尾聲,同學間最熱中討論的話題是:你正在申請美國的哪間大學?當年台灣大學理工科系的學生,絕大多數都積極地準備留學美國。聽到不少好消息;班上頻頻拿書卷獎的好手們,有的獲得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史丹福大學、東岸常春藤學盟的哈佛、耶魯、普林斯頓、康乃爾、賓州、布朗等名牌大學的入學許可,更精采的是少數同學拿到全額獎學金,可以無憂無慮的讀到碩士,若表現良好再繼續讀博士不在話下。其他還有人取得伊利諾大學、密西根大學、俄亥俄州立大學的獎學金,這幾個美國中西部的州立大學,理工科系也都相當出色。不少人正在申請中,焦慮的靜候回音,彼此見面的對話:
「Any good news? (有什麼好消息嗎?)」
「Not yet.(還沒有)」
「No news is good news.(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至於我呢?麻繩拴豆腐,甭提啦!三年多來跌跌趴趴的隨著大家升級,年年難過年年過,一路靠著中學時期的老哥們兒王清義、郭德盛無條件的大力支援,次次低桿過關,成績單上充塞著六七十分的難看數字。留學美國得靠真本事,就憑著那份極難看的成績單,有哪間美國大學的研究所會接納這樣的學生?畢業之後做什麼,我沒有具體的想法,對出國留學沒有積極性或迫切感,依舊日復一日出出進進的晃蕩度日。
同學們經常跑美國新聞處圖書館,有時我也跟著去湊熱鬧。那地方的某一角落,存放著幾乎全美國各大學本年度的Catalogues(大學介紹),您要是有功夫就在那兒慢慢的看吧!
老友張國本,應屆台大外文系畢業生,他勤跑美國新聞處圖書館,身在台灣可是對美國各大學的情況瞭若指掌。國本與我的狀況有些類似,大學四年外務甚多,不曾用心讀書,畢業不是問題,成績單也相當見不得人。但是國本老兄早下了決心:一定要去太平洋彼岸落腳闖蕩,新大陸新氣象,有開闊的揮灑空間。他不是在作白日夢,人家去過美國。
你說這傢伙了不起吧!1950年代末期的台灣,看美國電影的人多如牛毛,總共有幾個人曾親身踏上過人人嚮往的美利堅合眾國?國本兄耳聰目明,任何消息他都能很快地掌握。他在報上讀到某大郵輪即將抵達基隆港,輪上的外國遊客有上百人。他老兄就依時間去了基隆碼頭,見到一對外國老夫婦,自我介紹當上他們的導遊。一天工作下來,賺到二十元美金,相當於當時普通公務員一個多月的薪水。累積幾次的經驗後他已是箇中老手,那時候台灣還沒有職業導遊這個行業;郵輪公司聘他做導遊小隊長,每逢大郵輪抵達基隆,國本兄就組織起外文系好幾位同學來一塊幹。沒話說,外文系同學的英語絕對夠用,幹這件事如同吃小菜一碟。
他還有其他的生財之道,美軍顧問團在台灣駐紮的人數多了起來,攜家帶眷的住在北投一帶。美國人住台灣一定要享受與美國一般的待遇,就設立了PX購物商店,裡面都是自美國空運來的各類商品,包括了飲用水等等。國本老兄神通廣大,憑著他流利的英語,結識了一兩位關鍵美國佬,有時候PX商店的剩餘物資,如最搶手的罐裝啤酒,拿出來兜售,一轉手就賺到可觀的利潤。
國本兄的荷包很富裕,有次帶我上圓山飯店的西餐部,他替我叫了一份club sandwich,我從來沒見過這種內容豐盛的三明治,開了一次洋葷。那個年月club sandwich還沒有中文翻譯,後來人們管它叫「總匯三明治」。比較起來我只會當中學生的家教,死命拚一個月,才掙到五百多元,相形見絀得厲害。
有一天他告訴我:「有個團體正在找人演戲,你要不要去應徵?」
我是個酷愛演戲的「戲蟲子」,當然有興趣。他很慎重的叮囑:
「去應徵之前要好好預備一下:首先你得用英文做自我介紹,最好能對答流利。其次這裡有些資料你最好花時間讀一讀,了解人家是搞什麼名堂的。還有,你要預備一首歌,到時候唱它一段。」
聽著挺唬人的,什麼來頭?
國本已經加入了「世界道德重整會」,這個組織正計畫在台灣招募人才,排練一齣戲,在美國各地演出。我即刻興奮起來,如果應徵被錄取,那就可以免費去一趟美國,參加一齣舞台劇的巡迴演出,這對我來說真是太合適,太完美啦!
(道德重整運動,美國路德會牧師卜克曼﹝Frank Buchman, 1878-1961﹞創辦。卜克曼認為人類的危機,是人類內心的驕傲、貪婪、仇恨等問題所形成。徹底解決全球人類的危機,必須發揮人性的自覺與道德力量。他發展了全球性的「道德重整運動」。卜克曼早年數度訪問中國,曾研閱《大學》與《中庸》(辜鴻銘譯本),仰慕中華文化。卜克曼說:「人們只要記住上帝與孔子,就能把混亂的世界挽救過來。」何應欽、羅家倫等國府政要,參加了道德重整運動。)
頗為緊張的前去應徵;在一位名醫豪宅的客廳裡,坐滿了俊男美女。相當緊張,自己頻頻的默念著:要說演戲這樁事情,有誰是我的對手呢?一個中年胖美國婦人致詞歡迎大家,說明這個應徵會的規則,不是要你念台詞或試戲等等。然後聽見一個個的說起英語來,各有優劣,每個人選了首歌哼哼唧唧的唱著,坐在那兒當聽眾滿受罪的。
輪到我上場了,預備的那一套英文自我介紹,自以為還說得不賴,其中一段是現學現賣,說了幾句仰慕「道德重整運動」的話,言不由衷相當肉麻。回到原座位,國本在一旁偷笑,他說:
「人家這個組織叫MRA,你一直在說MAR,前後五次。」
「道德重整」的英文原名為Moral Re-Armament,正確的翻譯應當是「道德重新武裝」,簡稱MRA。我沒仔細看資料,上去就犯了幾個「名不正」的致命錯誤。
唱一首歌更是手忙腳亂,其實我會唱的歌不少,多是美國流行曲子,“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April Love”“You never know”等。然而這些歌恐怕與「道德重整會」的宗旨不符,唱了之後我的道德立刻會被他們重整?伴奏的女士大概也不會彈,臨時就選了首中國藝術歌曲:〈我住長江頭〉。我唱得荒腔走板,中間還忘了詞兒。不用問了,MRA沒有錄取我,只好自嘲:我的道德還不錯,何須重整?
國本兄幾個月後周遊美國回來,一五一十的同我講述了美國之行的種種:美利堅合眾國先進、遼闊、富庶、充滿了機會(指發財的機會)。結論:我們一定要到那邊去發展。我最好奇的是:你們在美國各地演的是什麼戲呀?國本說:
「就演那麼一套反共的戲,沒什麼劇情,沒頭沒尾的,隨時編點新東西進去,幾個演員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譴責共產黨。」
「用英文講台詞?」
「不是,他們的英文都不行,就在那裡講自己的方言,然後由旁邊的主持人以英文解說。」
「太可笑了,這叫什麼戲呀!」
「對,肉麻當有趣。有一個團員只會說上海話,聲音很大,輪到他的時候他就情緒激動的扯起喉嚨來罵上海粗口:『──儂個爛無逼的──搓那!。』在台上演群眾的只有我聽得懂上海話,必須用力憋住氣別笑出來。當然,髒話沒有譯成英文,老美觀眾還說他演的好,有passion(激情)。」
我們下定決心,一定要到太平洋彼岸闖天下。但是學業成績這麼爛,去得了嗎?國本老兄自有辦法,他說:
「美國的大學多如牛毛,很多學校很喜歡招收外國學生,錄取的標準不完全看成績,他們還注重其他方面的特長和發展;譬如課外活動的表現;運動、唱歌、演戲、演說、寫作等等。」
我聽了真的很佩服國本老兄,一趟美國之旅,有了「行萬里路如讀萬卷書」的長進。就跟著他跑美國新聞處圖書館多次,還是頭昏腦脹全無重點,該申請哪間大學呢?國本認為不妨試試天主教在美國辦的大學,為數甚多,他建議:
「你是天主教聖母會的活躍分子,去問問美國神父,介紹幾間學校,到時候請神父寫封漂亮的介紹信,說不定會很有用。」
國本非常積極,他找到美國的一所XXX Seminary天主教大學:免費學習,包吃包住,主修神學。有這等好事?覺得不可置信,我們一道去見奧哈拉神父(Father O'Hara),老神父了解情況之後,看著國本笑瞇瞇的說:
「你已經下了決心奉獻自己做天主的僕人。How wonderful!」
原來Seminary是天主教的修道院,畢業後必須當神父傳教,但是國本兄發願在三十歲前成為百萬美元富翁,要他每天在祭台上做彌撒,滿腦子卻想著大把美鈔,不甚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