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社群媒體,政治正確陡然變成一樁大江大海,略比名人猝逝少轟動些的事蹟。不需要誰來饒富深意,寫字的人無端端冒出了為故鄉出生入死的藉口──成年人對故鄉的叨絮,某種程度說穿了,正如先天疝氣的嬰兒,不捨晝夜哭得愈凶,腹股溝壁或鼠蹊管的壓力便愈發不可逆的脫墜下去。所謂臨老(或前中年期)思故鄉,總有一種覺昨是而今非的含情脈脈,再帶點犀利,感覺起來像是不輕舉妄動的武林高手,待寶劍出鞘,馭之冷鈍的殺氣,一刀劃開對手咽喉,予人彼岸觀火的距離感和神祕感。
天底下沒有哪一座城市非得委屈自己成全誰人的夢想。城市跟人性相像。有些城市儀表不凡,領受仰望與追捧,有些城市木訥寡言,低顰內斂自含光。有些城市溫文儒雅一開口卻自信滔滔。現代化進程中,尤其是被「科技」灌頂的這座城,不必然像準點的公車司機那般安分守律。它的草根性深入淺出不故弄玄虛,它的科技感天馬流星但不城云亦云。
八○年代新竹科學園區深根化,這座城汲汲展望更波瀾壯闊的功能性。風格上它半舊不新,地理上它(距首都)遠近皆宜。於是乎新竹人的基因裡似乎內建潛在性的嘗新慾,不過分矯露土氣,一種將馴未馴嫁接矛盾的傲骨謙抑。
新晉的高鐵特區蝸居了無數外地移遷的新貴們,也更加擠兌了房價和物價的漲幅。光復路日復一日逼近下班尖峰,從竹科一路跌宕的車潮潑灑咖啡般蔓延至中華路,另一路拖沓至中山高交流道口,我看這座城注定是風向星座的吧,連嘈嚷也嘈嚷得劍及履及。
看起來城模城樣,除了媲美台北的高物價,一概不爭也不搶,在地小吃也低調得頗有稜角。與「彰化肉圓」、「九份芋圓」不約而同的宿命,品嘗過了道地滋味,其他地區複製的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分靈體,或曰,虛擬實境(味)。是以,我向來不在新竹以外的縣市吃米粉或貢丸湯。但我貪看外地人往來這座城的途中點一碗米粉湯或貢丸湯(某種替人喊燒的懸念無誤),在湯水氤氳的米香和油蔥香中,被不可擋的九降風吹得滿面塵霜。
新竹車站是全台現存最古老的百年車站,也是唯一不掛上地標看板的車站。站體刺青屬於巴洛克與哥德式建築,日本明治時代落成原是紅磚壁體,數度改建後成了如今灰白色的簡約風。紅豆煮久終會爛,像極了愛情,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博士中輟那年夏天,我入伍。前往成功嶺當日,剃了小平頭,在新竹車站集合啟程。同袍多是大學剛畢業的小鮮肉,老大不小的男子顯得突兀。早說好叫父親別來送行,他仍尾隨。陽光一早就像水銀潑在皮膚上,刺辣辣會喊痛,臨入剪票口,隱約看見他用手揉了眼垂,我一陣心慌,頭也不回上車入座,一路假寐著顛盪至台中烏日──入伍當日,對所有灰頭土臉的役男來說,無疑是墮入烏黑深淵的隱喻。
送行並不是送終,告別稱不上永別。然這一刻,我才惶惶意識到,至親的離別尤其是父子之間有多麼犯窘不堪。電影裡習以為見的欲言又止原來不僅止欲言又止那樣單純,而是與其多說,不如盡在不言中的巨大羞恥,和更多心照不宣的什麼。那股難為情,恐怕跟親戚間在溫泉裸裎互見不相上下吧。
人的記憶是年老色衰的肉體,鬆垮了泛紋了,接受再高明的整容術也自嘆弗如。在唱片業勃乎興盛的九○年代,中正路上開了玫瑰唱片、大眾唱片,間或零星幾家小唱片行。我輩流連在一場又一場的簽唱會,實力派打過去,偶像派掃過來,梁詠琪,許茹芸,鄭中基,蘇慧倫。其後數位海嘯大舉撲襲,盜版又猖獗,連鎖唱片行轉眼如淺灘的沙蟹被大潮嘩啦一捲而盡,此地空餘黃鶴樓,白雲千載空悠悠。
從中正路岔出去的大同路,臨近護城河,有一家莊乾信內科小兒科,是我從小傷風胃疾的去處。路口有家肯德基,看診完,母親必會攜我上門買炸雞漢堡,啃一口八○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的時髦和奢侈。
近日重訪舊地,赫然發現中正路仍殘存一間狹小唱片行,寥落如稻草人駐紮在荒蕪的田野。小兒科診所已遷至同一條路段步行十分鐘之遠,原大樓貼著紅紙招租,先前看板卸除留下的虛痕,傷感得像是遺孤祈禱時的淚跡。
記憶忽遠忽近,檸檬汁書寫的隱形字體,亟待碳化反應。上網查,小兒科醫師變得好老了,我依稀記得他長相,還有冰涼涼的聽診器像探雷針一樣在我胸口肚腹上逡巡病雷,其後護士阿姨在我屁股打針前三秒,總會對眉頭絞皺的我精神喊話:「來,底迪深呼吸,像螞蟻咬,一下子就不痛囉。」
診所隔壁是從小吃到大的車站肉羹麵,口味尚可,犯懶不想走遠到城隍廟小吃攤的時候,我貪它近。沿路往下,是一幢地下二層、地上四層的誠品書店兼商場,眼下人去樓空,玻璃破損了,磚牆髒汙了,邊角不時被風吹掀的招租廣告,蕭瑟得像一尾遭頑童玩後不理的鯉魚飄。
開業十九年、五年前歇業的新竹誠品,曾呵護我年少時分的文學啟蒙,但凡來市區,勢必儀式性轉進去新書區繞一繞。螺旋式建築最底層(近似梵蒂崗博物館的螺旋樓梯)的蕊心是一間咖啡店,群書像花瓣攤展在木造地板周邊,星巴克尚未兵臨城下的年代,揉合咖啡香的書香氣息,供養了我多少幼稚假掰的文青光景。
由大同橋畔的護城河尋步走,穿過文昌街,右手邊是老字號的雙星甜不辣,假如在中正台對面的國際電影院看完電影──第一次跟同學公然看十八禁片便在這家戲院,片名是鍾麗緹主演的《晚孃》──有點餓又不太餓的話,我常來此報到。標榜純魚漿製作不加粉漿,老味道不復記憶,只記得價格漲得兇,吃完後把醬汁加點湯,喝起來酸酸甜甜的。
往下走是東門街,心血來潮想來碗米粉,就散步到東門市場米粉攤,不吃,就直接左轉走到中央路,右前方是光緒二十四年創立的百年餅店新復珍(我常來二樓的戲院看二輪片),左前方是城隍廟口,郭家元祖潤餅、阿富滷肉飯、阿忠肉圓、阿誠號米粉,鄰近走些路的阿忠冰店、鴨肉許,隨便一攤吃下來,都能吃得頭重腳輕,雙眼冒愛心。
一個人和一座城要是混得太熟了,倒不好意思再玩下去了,除非刻意耍任性,賭氣。辭別新竹這城,旅居台北盆地近二十年,屢次開車返回鄉出差,往往迷路,只好厚臉皮掏出手機,跟隨導航四面八方,同事看不下去吐槽:「啊你不是新竹人嗎?」「呃,那個,我是已經台北人化的新竹人(心虛掩面狀)。」
那些年錯過的天雨天晴,千喚不一回的深情絕情,摩托車夜遊不膩煩的鳳鼻隧道、南寮漁港和海埔新生地,伴隨不同政黨候選人改朝換代的建築主體和在地風景,餒然在記憶裡遙遙殿後,窮追猛打也趕不上觀光客化的速度。
獨在故鄉為異客。我是真的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抑或早發性阿茲海默症已匍匐搶灘?)
青春無限壯大,衰朽也在彈指間,誰都不甘不願臣服於老態。告別的艱難,正在於,早有了覺悟還是做個大叔好,卻不自覺沉湎在九○年代滾石飛碟上華唱片的花樣年華裡固步不移,傻傻相信明天會更好。也唯有在夢醒時分,才敢承認愛情傀儡有多麼痛的領悟。這一岸是我揚起萬千風帆,告訴你我好孤單,在幽幽藍藍多煩惱多惱河。而另一岸是你怎麼捨得讓我的愛流向海,傷心的往事一幕幕,就像潮水將我掩埋。
歌已遠,人漸老,如今瘟疫肆行,島內人出不去,島外人進不來。坐困囹圄恰好讀完了綿矢莉莎所寫的小說《掌心裡的京都》。出身京都,高中畢業便負笈東京的她,藉由書中角色省視自幼成長的千年古都,暗吐心繭:「就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會想要暫時離開吧,我想離開這塊盆地,從外面看看京都,重新發現她的好。」
對我來說何嘗不如此呢。臨近不惑,自我實現的可能性相繼失算又失敗,衣錦還鄉注定不可行了,但我懼怕有朝一日,在異鄉活得青衫落拓,永遠買不起房,安不住身,立不妥命。更尷尬的是,也回不去相隔六十幾公里遠,那九降風綿綿蓬蓬吹不休的僻宅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