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來了,我好像閉著眼睛還在路上走。其實腳底下踩的,不像是一條路,而是植滿林木以及許多矮屋之間斷斷續續的土地,有時會遇到一片曠野,有時則是狹窄小徑,或蜿蜒曲折而無確定方向,有時繞著圍牆和鐵絲籬笆,有時沿著水邊潛行,狀況不一,難測終止於何處。但天真的暗下來了,我不知是否能走得出去。回想上午我在天未亮時出門,搭了最早班駛往市郊的公車。車窗像是一個相機的觀景窗,因為車速,窗外的景物和光影不斷移動,只能短暫映現於窗玻璃上,和我靠著窗口的臉龐重疊,彷彿加了浮水印。車子是要到另一個市鎮去,而我只要在半途下車,像一行長長的詩句突然斷句,分為另一行去,我在斷句卻沒有標點符號的半途下車,那裡有一支孤獨的公車站牌。
我預定走到一個自然光線較少的地方去攝影。自然光線無非只是太陽的光,先被天上的雲遮掩,漏下來的陽光因雲的移動而移動,所以地面呈現奇異的光影變化,如果風速加快,雲飄浮亦快,則地面的光影有如萬馬奔騰,甚至踩踏著我的帽子、手臂和肩胛,讓我為之驚呼,趕緊將光影收入我的相機鏡頭裡。而這種現象的情景機會不多,尤其在安靜的天色下,我很少能拍攝到動態的光影。
我想要到的地方很偏僻,它是在一個小村莊的尾端,屬於小村莊的轄區,卻又不受關注,原來村莊人口外遷,移往城市,留下來居住的僅剩一些種地的小農民,有些房子無人居住而任其荒廢、任其崩塌。這樣的地方,雖在城市的磁場邊緣,住民卻也一樣被城市吸引,漸漸從自己的家鄉離散而去,今天我來攝影,在攝影思維中,出現了「這裡,曾經」四字,成為我想要探索此地的攝影主題。曾經繁華,現在荒蕪嗎?不,這裡不曾經繁華,它不像城市人煙稠密、車水馬龍,不該用繁華二字形容它。
它,讓我在拍攝它時,找不到一絲一毫富麗的痕跡,我不禁聯想起盜墓賊掘開棺木而發現沒有任何金銀財寶之類的古物,卻只有一副泛著寒光的白骨那樣的令人不寒而慄。但我以攝影者的需求來看這個地方,它雖無像寶物那樣華麗的亮點,卻更沉澱了平凡物件淡然的省思。平凡物件,就是生活上的用品,被留下來或說是被遺棄的東西,它可以平凡到被遺忘,就像任何平凡的人。我想,我就是要在拍攝平凡的物像中,找到自己平凡的記憶與愛。
可是,任何一個地方都會因有了記憶而產生變化,致使真實與虛假無法分得清楚,所以,我似乎再怎麼走怎麼尋找,鏡頭裡的景物都一直在偏離記憶的核心。記憶中我在這裡走過,但是,不是現在這樣子。記得有一面約十公尺的土塊圍牆,抹上一層混合水泥的白堊粉末,在陰鬱的周遭裡,異常明亮顯眼,就像白色布幕,凡是時間挪移空間的光影投射在上面時,彷彿上映著一齣詩一般的電影。我對它無比的著迷,曾經坐在圍牆下待了一整個下午,看著蝴蝶攜著影子飛到了牆面前,顫抖薄翼讓牠的影子變成翅膀,我把這樣的幻想裝到鏡頭裡,好似拍攝到了一位仙子。
在這地方的昆蟲類生物倒也不少,或許是因為有一條隱蔽的小溪流,淺淺地穿越,沒有水聲,沒有波紋,似乎不被發覺,反而孕育了那些卑微的生物,擁有自己存活的繁殖空間。我蹲在水邊,試著把水光中的倒影放入觀景窗裡,卻衍生出令我驚訝的異象,例如:天空經過樹梢枝椏及葉片的縫隙之間而投照於水面的,竟是一張張孩童的稚顏,讓我想起鄉鎮上一間已經歇業的照相館,那館裡掛滿的人物相片,老人肖像的,結婚照的,全家福的,或是學校畢業班級紀念照的,那些泛黃的舊年代相片裡的人物面孔,卻在這條小溪流的水裡一個個盪漾顯現。拍攝水光中的倒影,竟然拍攝出人物影像,或許是我記憶中暫時的幻影轉移吧?
幻影轉移的經驗,誘惑著我無法自拔地陷入攝影的迷境裡,一再挖掘記憶的深洞,卻難以預知記憶能否復刻於現實介面,而被我拍攝成影像。這是因念而生迷,若一念而不覺,或若無明而妄動,我便會在這時刻亂了攝影的方針,甚至是茫然無助至癱軟於地。我離不開水邊,心中只想等候水中出現更多可能的幻影,例如:一隻魚在停止呼吸之前突然從水底翻躍出來、一片落葉捲著蟲卵墜至水上像救生艇發出求援訊號,我就能夠拍攝到這些影像。我離不開水邊,似乎還有一些記憶尚未浮現,但我並未住過這裡,卻感受到有一種回溯這裡的力量進入我腦中,彷彿捲動膠片播放過往的影像,我需透過我的相機將之翻拍下來。或許,是那些不存在的人借用了我的身體,要看見他們昔日的景象。所以,我離不開水邊啊。
在一陣暈眩後,我聽見幾束光線貼地而行的顫音,由遠而近,有些交錯的陰影得列隊閃避於兩側,讓光線通過。草葉微微瞥見其實那是一陣風,一陣風先是帶來短暫的光線,隨後是濕潤的雨滴流淌下來。下雨了,我起身想躲到不遠之處一座廢棄的屋子,然而那座房子卻像被包裹在透明的膠囊裡,我努力把自己的身體一寸一寸地擠了進去,才免去遭受更大的雨水襲擊。屋內陰暗少光,但誰知被光線捨去的角落隱藏了一些家具,或許,還隱藏了一些我能拍攝出的人物。我拿著相機在小小的房屋空間裡迴轉身體,透過鏡頭凝視,拍下屋內足以象徵歲月的累累灰塵和殘缺蟲網,它們在人去後進駐,卻因屋內無人寄生時失去了生機,連生物也一一離滅。我正好用相機拍下所有生命離滅後的那種感受,不是只有灰塵和蟲網,還有那些損毀的桌椅櫃子,以及躺過歲月軀體的床。
以及牆壁上幾個生鏽的釘鉤,原本掛著的相框都不見了,我試著想像相框裡的人物影像,是老人家嗎?是小孩生日照嗎?是結婚照嗎?是全家福嗎?而今他們像那些灰塵落往哪裡?或飄出窗口,尋覓一條離去的路徑,通往另一個生存的疆域邊緣?我欲追隨而去,拿著相機向屋外拍攝,卻見屋外的光在雨停時變得像一層油,抹在沒有玻璃的窗框和破損的門板上,產生一種水漬的逆光之美,亮與暗的對比更為強烈,周遭的屋牆和樹木形體如同一幅浮雕,似乎也把往日的家園記憶刻削出來。我調整相機設定,降低對比度和銳利度,如此才不會對逆光下的現實影像和記憶造成傷痕,只有變得朦朧而無法辨識的景象,才能夠在觀賞者的心理上有了一種療癒的效果。
天又暗了下來,此時不是陰雨的暗,而是時間的暗,無比的暗。黃昏已過,日光即將消逝,我要走出這間房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中吶喊著:「我需要空曠感!」攝影若被局限或視野被狹隘,則看不見空氣流動的方向和形成的線條,也就拍攝不出影像的節奏和韻律,只有在物與物的間距愈大,才愈有空曠感,供給空氣流動時,就會像無數的音符一樣有了五線譜。我知道房屋左後方五十公尺處是谷地,那裡真的是一片空曠,記憶中美好的童年,幾個小孩躺在石塊上仰望星空,「星若墜落,不會在眼睛裡毀滅,而是到了另一個世界。」誰這麼說呀?然而空曠無人,我透過相機的觀景窗,看見谷地在暗夜中像深淵那樣的沉,無法拍攝,無法留下記憶的瞬間裡,那幾個小孩像星星一般的眼睛。
我只有默默退出那片谷地,憑著記憶的路徑急行,返程卻由熟悉走向陌生,令我心生驚恐。我像無法掌舵的小船,失去了自主的能力,在湍急中晃盪,在漩渦裡迴轉,整個頭顱開始暈眩。我陷入一種迷境之中,四周林立一張張負片式的影像,現實空間成為記憶空間的鏡像,那我究竟在哪一個空間裡,才是真實?這些我拍攝的影像作品,現在於記憶中反過來拍攝著我,致使我羞愧而不斷的在逃避。我像無法找到母親的小鹿,在幽暗的樹林中張皇失措,在記憶中鄉間的公路上車燈照射的瞬間急奔過去,也瞬間橫躺在公路上。
那是我最後拍攝到的畫面。
我從低角度的視野裡站了起來,手中的相機沾黏了一些頻頻掉落的泥土,頭頂帽子的上方似有夜鷺飛越,我臉轉向天際遠方的月亮,堅認那是走出去的方向,依據視覺線索,我不會迷失。我把輕快的步伐變成騰空的慢動作,一步一步踩出了路徑起伏的旋律,前方似有一個巨大而閃耀著藍色虹膜的鏡頭瞄準著我,凝視著我,拍攝著我,迎接著我。我相信,還有許多不同的迷境存在於世界各個角落,等待我去歷練自我的焦慮和孤獨,找出可以和記憶對話的拍攝題材。我以鏡頭回眸,再看一眼背後的迷境,竟然我非他者,我是原本站在迷境中一個閉著眼睛的攝影者,沒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