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行,感覺如舟晃搖又似飛機顛簸雲間,H頻換車道,每次移動皆如亂流干擾,我心一次次驚嚇甚至喊叫出聲──小心!H詫異看我,我忍住害怕,將牢抓窗邊的手收回,提醒自己放鬆心情卻仍不安。
紅綠燈熒熒閃閃,各方人馬於十字路口激烈較勁,此邊放行那頭便被阻擋,情勢煞是危急。馬力前衝,前路是為沙場,稍一鬆懈山河便要失守般。而我總是怯懦,目睹旁車逼近,H的車似要撞上,疲憊的意識便一次次癱瘓,頭又暈了起來。
暈藏體內,於呼吸俯仰間時隱時現,成為記憶裡的另種標籤。
●
年輕時便易暈車,靠近巴士嗅著汽油味,即被病毒侵害般臉色蒼白。暈非病卻嚴重困擾我,生活因此充滿變數與矛盾!喜歡遠行卻怕乘車,一上車身心備受責罰。身上隨時帶著綠油精、白花油,若能舒緩不適,肚臍抹薄荷、貼酸梅也都使得。
敏感神經接連路面,一點小彎繞便於心中激起大波瀾。公車彎進狹路,路樹如劍戟磨刮車頂與側窗。兩眼直視不敢轉身,冷汗流出、渾身無力,感覺頭越來越重,直覺地面浮出,房樓似要傾倒,急欲下車而不能,只能受困其中!
暈的記憶連成羸弱風景,褪色、扭曲、搖搖晃晃……
巴士為禁忌,火車則無大礙。舊時平快、對號車皆能開窗,風吹來斜陽映照,平行雙軌予我安全感,搭乘火車的記憶總是美好!可惜日常穿繞周圍的多是汽車,燥熱油煙噗噗侵蝕鼻息,馬路便成難渡之河!
據說暈車會遺傳,母親乘車總不舒服好久。或許我早於母親肚裡便開始暈眩,她於車上昏昏然,我於羊水中俯仰難安,一顆被喚為「暈」的因子便自臍帶傳輸過來!
母親的暈病比我嚴重,而她總說習慣就好,多坐車就能克服!
是這樣嗎?
暈讓意識失去支撐力量,雙腳踩不到地面,渾身飄飄然,難以承受之輕如影隨形,生活於是沉重。身受暈苦,方能體會母親的堅強!印象中母親每天須乘公車到遠地工作,晨曦領她迎向職場,夕陽斜照歸途,母親便這樣來來回回掙取生活。那時不解母親為何老是早早上床,後來方知暈積一身似蚌含沙土,須用整夜才能盡吐!
小窗外靜月沉寂,星光隱沒,天明後公車又將進站!
●
中學時天天踩踏鐵馬追著風,無須關禁車內忍受暈苦,是最狂放自在的年代。大學選擇山上校園深居簡出,公車與我無甚關連。偶爾下山才須搭車,乘車成為另類生活內容,亦牽繫情緣的生發與考驗。
記得曾有個學長邀約出遊,他不知自哪打聽到我會暈車,一上車便遞給我個塑膠袋,讓人暈病未發卻已啼笑皆非!山中校園遼闊,漫漫斜坡需人陪行,不知何時起,每回下山H總於公車站等候,車上並列的座椅成為私密空間,車前行,上坡吃力下坡平順,隱隱感覺他內心的引擎悄然啟動,我刻意平靜的心跳亦跟著怦怦然。車窗開啟或掩閉,汽油味自前方飄來,另種暈眩瀰漫……
冷鋒催黃視野,站前槭葉抖落復於枝頭上長出,暈似存在或被遺忘,返鄉時那感覺便又回來。H總陪我一同下山,到了車站他北上我南下,我多搭火車偶爾乘巴士,至台南還得轉乘公車才能到家。那時台南公車座椅多與窗平行,心思隨著公車走走停停,陽光刺眼,熟悉街景有著穿不透的阻隔。想起母親每日乘車橫渡時間之河,沉潛的暈便又浮現,唉,或許將座椅換個方向便可少暈些!
兩天一夜或多待一晚,停留越久離開時感覺越難過!車廂晃動,雙軌拉出無盡的路,去來回返,即便搭乘火車心神亦覺痛苦。幸虧H總比我早些回到台中車站,一手提行李另手於背後藏了朵玫瑰,粉橘或紅豔,花葉有點小凋傷,於我疲累走出月台時送交我手上,清芬及時解救我,便難拒絕他的陪伴。
●
解暈花香插在瓶內,綺麗夢想一次次綻放。
那年夏天捧起整束橘紅玫瑰,側身將白紗蓬裙坐進車內,車移動,鞭炮聲響,自飯店往夫家雖然不遠,路上不知為何又暈了起來,鼻水不自覺流出。H拿了張衛生紙給我,低聲問我是否鼻子過敏?我搖頭不想多說,確定這回暈眩與車無關!
車來車往隨而跟著機翼飛往天上,雲綿軟機身懸浮,早已超越我暈的極限。
長笛接連短調,往事似近而遠,婚姻之路於異鄉持續……
懷孕初期感覺床椅如舟晃搖,冷汗滲流不出,即便站著亦踩不到地面。身體如晾掛的被單,日曬風吹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浮雲如海翻湧,日夜昏暗不見堤岸,偶見積雲裂出一道光采,受難身心才獲救贖!
猛浪狂濤接連好一段時日,我在憂喜當中載沉載浮,感受命運之神的鞭笞與試煉──啊!承載生命的母體自當堅韌勇敢,如徐志摩〈嬰兒〉中描述:「守候一個馨香嬰兒的出世……,這苦痛是種子在泥土裡爆裂成美麗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自己生命使命的時機……」
那晚巨浪堆高,船身幾度傾倒,於解體邊緣又堅強撐挺住……劇烈風暴後,Kyle靜躺我身邊,我兩眼忍不住盯著他看──長住我體內,讓我暈吐不出、身心受苦的原來是你喔!心情如釋重負且生喜悅,不知風浪已過、還是才要開始?輕搖細拍,娃兒好眠,小嘴張大多吃些,只想付出忘卻原來知覺,暈的體質似乎改善了!
半年後,獨自帶著Kyle自奧蘭多搭機往赴達拉斯。飛機一升空Kyle便尖聲哭鬧,引擎轟隆機身顛簸嚴重,我緊擁著他不停安撫,他仍聲嘶力竭扭動全身,似要飛機迫降才罷休。漫漫飛行,機上旅客忍住抗議,我焦急的臉上強掛笑容,亮雲於天空底層無盡鋪展或往上堆積成峻嶺與浮屠,不知過了多久,Kyle總算趴在我懷裡呼呼睡著。亂流已過,乘客紛紛向我眨眼祝賀。我一手抱著Kyle一手接過空姐送來的餐點大吃起來,為母則強,久纏的暈病瞬間痊癒了!
●
乘車南來北往,時而搭機起起落落,孩子由嘻鬧吵雜漸地各滑手機不想受干擾,之後陸續遠走,車子成為移動的空巢。記憶如擺盪的水草又如浮萍散撒水面,青綠往事淤積成褐色,原地繞圈或再飛起,於眼前尋不著落腳處。車內沉悶,我閒下的心神只能兀自漫遊,於歲月之河暈眩著。
旁車如流星咻咻劃過,陸上亂流比天上還要多。距離移動讓我不舒服,害怕至極索性將兩眼閉上。街燈迷離,急馳的車似要衝撞過來,緊張才剛平息旋又生出。
無法向H解釋我為何如此!
記憶裡的玫瑰散撒空中,伸手無法接住任何一片,一次次強令自己鬆放緊繃神經,心神隨之左拉右扯!
地面車流串連,捷運架於半空,狹路車輛越擠越多,暈眩如雲飛去復來……
暈病肇因為何?答案仍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