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看生命如此深,亦看痛苦如此深。──尼采 □
霧氣緩緩漫昇,細雨淒迷,窗外許多撐傘行人在不明的水霧中抖動,如同你油畫中顫動不明確的人,也就是被藝術界稱之為「毛毛人」的具象。那是人類的起始?還是世界的盡頭?
你在1960年代身懷120元美金闖去歐洲,最先去義大利米蘭,與蕭勤相聚作畫,又轉去巴黎。但每想到你,沒有義大利,總是巴黎小旅社的閣樓。無暖氣,冬季,咖啡瓷杯中的水結成冰塊。隨後,新婚的妻子也由台灣到來,普契尼歌劇中著名的詠嘆調 "Che gelida manina"〈你好冷的小手〉及S□, mi chiamano Mim□〈我的名字叫咪咪〉已然登場。
我和你是不同的人,活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們對藝術有共同的愛好。我的工程領域一直是理性、效率、精密、準確及組織主導,我重視德意志的哲學及科學,即使音樂也會喜愛華格納沉重音符譜下富麗堂皇的歌劇;你的藝術天地是奔放(或壓抑)、主觀、矇矓及感性,悲鬱的拉丁歐洲色調。我對抽象藝術的好奇及啟蒙卻是由你引導。初見你那年我八歲,在台北國語實小念三上,你忽然穿軍服出現在我家門口。那是個潰敗混亂的年代,全島街頭充斥散兵游勇。你16歲隨孫立人部隊來台,以你的年齡,應只是個少年兵,為長官打雜。你離開部隊,只能落腳我家。那是一間小小的日式塌塌米屋,報社供給我家的臨時宿舍,你睡在入門的玄關處,也是唯一可能挪給你的空間。
在台灣的親戚全是我母親林家的台灣人,而我倆共一個曾祖父,算是最近的夏家親屬。你們兄弟倆是孤兒,你在長沙及南京度過童年,小熊年長,到北京作小差事糊口,我母親是熱心的長輩,所以他常到我家打牙祭。有一次小熊在下電車時,踩到前面一位的長衫尾襬,扯破衫邊。那人生氣爭吵,不肯罷休,小熊只好帶他到不遠的我家,由我母親為他縫好長衫,請他吃了一頓餃子,圓滿落場。這是我對小熊唯一所知。以後多年戰亂及兩岸分治,他已不知去向,可能無聲無息消失在一個不知名的鄉鎮或街巷。
你被錄取鳳山陸軍官校的軍官班,但沒去報到。那是正確的選擇,因為你不是軍人,你是藝術家。如入軍中,只適合做文書。之後,你果然考上空軍總部的文書工作。那個混亂的時代,軍人可以在三軍互換跑來跑去,為的是有口飯吃。你來我家時教我唱空軍軍歌:「凌雲御風去……俯瞰太平洋濱……國祚皇皇萬世榮。」這歌詞不是一個小孩懂得的,但卻是雄偉動聽的軍歌,你告訴我是劉雪庵所作,他也是〈踏雪尋梅〉、〈紅豆詞〉、〈長城謠〉、〈楓橋夜泊〉的作曲者,大概是中國藝術歌曲最出名的作曲家,卻因〈何日君再來〉被打成右派,下放河北農場勞改,被打得失明──多麼大的諷刺。無論如何,我還是不認為你的語調及氣宇像軍人。你是溫文爾雅、低調、與世無爭的畫家。那時你和同服役空軍的歐陽文苑、吳昊在龍江街一處四十坪大的防空洞各占一面牆創作,這個空間也成為同時期藝術家交流的場地,甚至吸引外賓前來參訪,直到1959年被迫遷出,為期六、七年的「防空洞時期」終告結束。由於沒有餘裕空間存放作品,帶不走的就一把火燒了。
後來你退役,因我父親的關係被雇入國語日報做藝術編輯,畫插圖。另二位藝術編輯是童叟雕木刻插圖,他是歌星童安格的父親;還有版畫家吳昊,他的版畫〈樹〉是季季自傳書《行走的樹》的命名由來。季季說當初在我父母家看到這幅畫,此畫現在掛在我加州柏克萊住家的牆上。你第一天上班,我恰巧建中下課,去國語日報,你喪氣的告訴我,你畫的第一幅插圖林良先生(《小太陽》的作者子敏)委婉地表示不適合,明天要重畫。我沒說什麼。你是藝術家,但現在為了要糊口,不得不畫商業性質的插圖。實際上,你們「東方畫會」的成員全有這種需要,我父親明確的表示他不懂畫,但是可以他的關係及聲望,四處安插你們畫插圖或報頭版面的工作。
「東方畫會」民國四十六年在台北新生報新聞大樓舉辦首屆畫展,同年有師大藝術系的「五月畫會」展出。這是我國首次的現代抽象畫展。距今六十四年。你們八人平均二十五歲,都是受教於李仲生老師的藝術家,分別為服役空軍的歐陽文苑、吳昊、夏陽,以及就讀北師(今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藝師科的霍剛、蕭勤、李元佳、陳道明和蕭明賢,也就是說你們全都不是大學生,是一群朝不保夕、饑腸轆轆的畫家。記得有一次來我家吃餃子,一邊吃,我母親一邊包,你畫正字記數。個子不大的你,竟吃了五十幾個。我母親很高興,她的個性,就是永遠幫助窮親戚及弱者。
這次展出在保守及傳統的戒嚴時期引起軒然大波,被認為是「離經叛道」及「膽大妄為」。甚至引起一些傳統畫壇人士的憤怒。因抽象畫常沒有具體形象,有些油畫現場布置時不知怎樣掛法,幸好畫角找到一個漢字署名,才解決了問題。何凡在《聯合報》副刊的「玻璃墊上」專欄戲稱你們八人為「八大響馬」,意指藝術界的騎馬強人,弄得台灣畫壇天下大亂。你以會長身分執筆寫出宣言,強調:「東方畫會是世界性的繪畫,反傳統的繪畫,中國精神的繪畫,還有一個最重要,是要有個性。」你主張「大眾藝術化」,但反對「藝術大眾化」。你們年輕氣盛,這種當時旁人看不懂的畫是不能問的,「一問便俗」。後來秦松加入,他的一幅畫有些橫直線條,一位著名的老畫家歪頭倒頭又左右看了半天,最後看出是「反蔣」,因為有「蔣」字倒寫,那可是大事,要殺頭的。老畫家一離場,趕快卸下,燒掉。抽象畫在共產國家也是許多年後才被准許。如今,不少新蓋大樓入門大客廳牆上掛的都是抽象畫,已蔚為社會風氣,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有為者亦若是。
此時正是存在主義以摧枯拉朽之勢席捲世界文學領域,它的叛逆、浪漫、主觀與非理性是否與你們的思維蕭蕭相應,還是你們天生就是以自我為中心?你說過:「藝術家可以沒有知識,但一定要有感覺。」我這工程師卻相反而行。無論如何,這四天東方畫會的展出成為台灣畫壇的一座里程碑。
巴黎的日子相當艱苦,你要靠幫華人經營的小旅館打雜工維生,紅燈區的小旅館頂上只有兩坪,幾乎站不直的小間,就是你棲身之處。但是你告訴我,歐洲人不同,有工人為你修東西,知道你貧窮,只要了你一張小畫抵作修理費──因為那是歐羅巴,那是法蘭西。我那時對歐洲的印象來自電影與小說,似乎留學生全去美國,因為美國是天堂,也是地獄,是麵包,也是鴉片。歐洲的另一個印象來自小學的級任席老師,她因政治原因被捕,釋放後不久即遠嫁去德國。在她寄來的信封上看出是奧芬巴哈城,立刻聯想到歌劇《霍夫曼故事》中動人的二重唱〈船歌〉(Barcarolle),作曲家名Offenbach,她回信說並非以這音樂家命名。歐洲人固然有深厚的藝術感,但我還不知那個城市是以音樂家、藝術家或文學作家為名。
五年之後,你知巴黎發展困難,去了紐約,又開始一段新的掙扎的日子。一方面修骨董,一方面作畫。那些台灣畫家,在蘇荷區租屋居住,可以窩在廢置的倉庫裡,便宜,也有較大的空間作畫。有些油畫高大到整面牆,你抬進一架廢棄的工廠堆貨升降機,可上下電動作畫,也是一絕。你們生活艱苦,我親眼遇到一位移居美國的北一女圖畫老師,在紐約街頭擺攤賣畫,年老,坐在椅上睡著了,微風吹散他稀疏的白髮。
紐約已是世界之都多年,各國的人都匯集在這裡,竟有40%紐約人出生在外國。當然,這些人在這支萬花筒或沙拉盆中互瞪、競爭、推擠、喧嚷……也互持、相慰、合作。你那小小寒冷的房間,當春日第一線陽光射入,有了些暖意。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終以悲劇告終,不愉快的離異,唯一的女兒也與你疏遠。然而,那就是命運。
你由早期接近的新古典主義、機械主義,歷經抽象表現,一直在摸索求變──你終於進入那時最流行的照相寫實Photorealism。那是畫面像照片一樣細膩及真實,但你的表現與別人不一樣,你的寫實畫中有晃動的人形或人影出現,成為畫的主體。這些晃動的人形與毛毛人有血緣關係,因為你用八分之一快門,表達了閃過的瞬時。那是一種主觀的自我感覺,以光、影及背景的實像襯托,猶如莫奈的法國印象派繪畫,或川端康成的新感覺派小說。你用這樣恍惚的人形來敘說你這一生的漂泊的心境,他們模糊不清,沒有面容、沒有性格,冰冷無情,反映出現代生活的冷峻疏離,他們是你所面對的紐約都市人。這也表明你沒有穩定的立足之地,甚或隱約影射你那已然破裂的家庭。也有藝術評論解釋為一種時空交替的虛幻感。這些,我們都是猜測,只有你自己真正知道。
你的畫終於被出名的哈里斯畫廊接受,可以賣相當高的價,但是照相寫實是工筆畫,畫一張要一年至二年的時間,所以也很難穩定收入。然而經濟狀況的困窘從未消磨你對創作的熱情。作為一個異鄉人,在文化、語言隔閡、物質條件匱乏,種種侷促之下,你冷峻的畫面中隱隱顯示著不安與騷動,晃動的路人只是都市叢林中生命的過客,在紐約擁擠的街道上卻顯得孤獨,也給觀者疏離(alienation)的感覺。人為何存在?畫家是否能透視出他的關懷與悲憫?沙特曾說人孤獨的被棄置在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奧援,人除了建立自己,沒有別的目的與宿命。也許,這樣的意象更能體現你創作時的心境。在紐約一待二十多年,前後不見光的大統艙裡,你吃中國菜,聽的是中國京戲,牆上貼滿打油詩,半文半白地諷刺世事百態,你就是住在紐約「中國租界」裡的一個華人。
你在紐約最大的收穫是遇到與你道合的妻子爽熹。爽熹出身台北富裕家庭,和我妻子北一女同學,在法國讀得哲學博士,而你卻只有中學學歷。她不懂什麼是貧窮,跟著你過淡泊清靜的簡單日子。除了學術討論,看不出她的複雜性及哲學性。她比你小十幾歲,然而你們是快樂的一對,在芸芸眾生中,上蒼給了你她的愛。
然而,她卻默默地先你離世──你又孤單了。這就是你的命運。
你在離開台灣三十年後回國,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快樂還是無奈?是葉落?還是歸根?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一生都在飄泊,畫家一定要有故鄉或他鄉嗎?許多人都還以為畢卡索(西班牙)及梵谷(荷蘭)是法國人呢。然而,回到你成長的文化環境,那種感覺應與異鄉不同。你繪畫的題材內容,後來常取材自民間的宗教、神話、寓言故事及傳奇人物,但是以顫動的線條人形在空間穿梭。那是因為坎坷的人生經歷及全球性的視野,促進你體認了民間藝術的韻味。於是你將中國自古占上風的文人藝術與被輕視的民間藝術融合,加入剪紙和民間的色彩系統,並將之與西方的現代藝術、還有中國的文人畫巧妙混融交錯。其實,你在東方畫會的成立就曾宣言:「……我國傳統的繪畫觀,與現代世界性的繪畫觀在根本上完全一致,惟於表現上的形式上稍有差異,如能使現代繪畫在我國普遍發展,則中國的無限藝術寶藏,必將在今日世界潮流中以嶄新的姿態出現……」
2000年你獲頒我國最高的「國家文藝獎」。十八年後,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夏陽:觀.遊.趣」展,將你百件作品推展出畢生創作歷程。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百顏聯作》,那可能是你藝術歷程的總結。
人生朝露,藝術千秋。你小時喜歡畫人像,以後創作也以人為主。許多畫家擅長描繪大自然及田野,或以風雲天象為創作主題,但是你偏重在城市,在室內,在紐約街頭,在傳統的中國民間神話人物。然而,許多藝術家私下認為,無論個人氣質,或畫風的發展性質,你更適合留在巴黎。
藝術家、作家、音樂家常有不幸及混亂的生命時刻。誠然,悲劇就是美,挫敗也是美,疏離更是美。藝術是什麼?愛情又是什麼?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囂嚷市集的徘徊,一生未竟的遐想──我看到你孤獨地站在畫布前,默然塗上層層油彩。隔著大洋,幾十年來我們從來也沒真正接近過,但是此刻,此刻我想到你,你和你的畫,細雨飄降在那些晃動的人形身上,La Boheme 樂聲響起,在那寒冷的小樓頂間穿梭,擴撞迴傳。
「夏陽!夏陽!」夏烈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