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後主的詞,是靈魂的黑白鍵上,直扣人心的撞擊。寫詩,填詞,人很多。卻不是每個人,都有這能耐的。我是指,敲擊你靈魂,韻律你思緒的。
詩詞要直擊人心,用字遣詞一定要精準無比。不落俗套,或者落了俗但能翻新,亦可。
詞,跟詩不同。
詞,是用來搭配曲子,如同歌詞,要放進音樂的套路。我們現在所理解的歌詞,雖有押韻的要求,但基本上作詞人相當自由。
填詞,則恰恰相反,極不自由。
每一闋詞,都依照詞牌,在一定的規格下進行。例如,〈虞美人〉原本是曲調,為了能讓人隨曲而唱,就需要歌詞。於是〈虞美人〉便成了一首詞牌。任何人,想寫歌詞都可以,但必須依照〈虞美人〉的規格公式,填進適當的字。於是,宋朝詞人大概每個都寫過〈虞美人〉,即便李後主也不只一首〈虞美人〉。
問題來了,既然這麼多人寫,而且是在一套架構下你寫我寫他寫,前人寫今人也寫,寫到最後,會不會抄襲?會不會模仿?會不會詞窮?
我告訴妳,還真會。
這也是宋詞之後,明代、清代,詞人難為的困境。每個詞牌,都被寫爛了啊!
我手上一套《全宋詞》,清朝唐圭璋編著,共收錄了宋代詞人一千三百三十家,詞作兩萬一千一百一十六首。
想想看,同一闋詞,有多少名家寫過?
後代詞人想出頭天,多難啊。那些前代名家在同一詞牌下,填過的詞,宛如大山,你要一一克服,超越,談何容易啊!反過來講,即便你是開山祖師,但在後代名家紛紛加入戰局後,你寫的詞,能否留下?能否不湮滅於浩瀚的詞海中,說真的,又哪裡容易呢?
李後主的詞,包括真偽有爭議的,不過三十來首。真是不多,卻含金量超高,幾乎每首都大有名氣。尤其是他在汴京當宋朝皇帝的俘虜那兩年多,寫出來的詞,首首皆膾炙人口,奠定了他無可取代的詞界地位。
這是不公平的。有人就是有文字出奇的天賦敏銳度。
李後主的詞好,天賦應是先決條件。但文字敏銳度高,也要學習,亦須磨練。
李後主的父親,南唐中主李璟,本身是一位優秀的詞家,且致力收藏圖書、字畫,主政時期,大量接納北方文人南來避亂。在南唐疆土上,構築出一塊北方中原之外,兵荒馬亂的世外桃源。李後主在這環境下長大,耳濡目染,勤奮好學,替他自己打下了很扎實的文字根基。
而且,我們不該漏掉的是,李後主精通音律。就是他很懂音樂,能演奏樂器的意思。他的元配周后,也擅長音律,又國色天香,跟李後主是非常速配的琴瑟和鳴。
這項音樂專長,對治國,對挽救國勢頹唐,一點幫助也沒有。但,對填詞,助益極大。
我們之所以讀李後主的詞有感,除了被他用字遣詞的高明所撼動外,往往也是不知不覺,被他行雲流水一般的文字裡,流盪的音樂性所吸引。
妳坐下來,我隨意挑一首,念給妳聽聽。
我選〈長相思〉吧!
妳且閉目,且傾聽。
上闋:「雲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先不急著問他講什麼,光是聽我念,是不是就有一種音樂的,流動的韻律感?
再來。
下闋:「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棵),夜長人奈何!」
是不是節奏感十足?聽完,閉上眼,餘音仍在,嫋嫋,不去。
整首詞,不過是相思泛濫,春情盪漾,思春寂寥的宣洩啊。但運用客觀環境的白描,以大自然的變化,來襯托心底按捺不住的,對伊人的思念。
想念妳啊,想念妳盤起來堆卷的濃密黑髮;想念妳啊,想念妳插在髮上的玉簪子。想念妳啊,想念妳薄薄的衣衫,想念妳微微的蹙眉。
但無奈啊,無奈!秋風颳起,秋雨綿綿,我只能望著窗外被秋風秋雨吹打的芭蕉,嘆息著,嘆氣著,夜……夜怎麼這麼長,我……我怎麼這麼清醒呢!
李後主在千百年前,便示範了,漢字是有線條有感情的。線條之美,在字的形體;感情之美,在字裡傳遞的意境;但感情之美,還不僅於此,還有字的音聲,以及,字與字在堆疊時,發出的節奏感。單字與單字,堆疊起來,三個字,五個字,七個字,每句都疊出韻律感。
懂了這,妳也就明白了,情真意切,千言萬語,無非要靠文字來表白。
像我年輕時,寫給妳的詩。
來,閉上眼,再聽我念一遍吧: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秋天未必寂寥。
秋雨未必蕭瑟。
但,妳不在我身邊,我便寂寥且蕭瑟。
時光靜靜的流淌。
睡不著,睡不著,誰來入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