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Eve:
多麼恍惚,瘟疫逼得這座島尖叫,生離與死別其實是同件事。
待我如父的S先生是個老文青,紡織業起家,百貨店櫃開遍北中南。他十分「優待」我這員工,周休四日,負責寫文案即可,當初無心的一句:「工作是為了養活寫作的夢。」好狂妄的語氣,好奢侈的想望,S背負許多人的流言蜚語毫不在意;或許贈送的散文讓S看透因心而病的隱疾,他嚴格管控我喝含糖飲料和生活作息,「你爸沒教你的,我教!」中午午休逕自朝辦公室報到,自備短褲,露出兩截中年發福的胖腿,舒服地躺在按摩椅。S捧著整盒拋棄式針灸針,彎下腰尋找穴道,這裡痛不痛?痛,一針下去,電流的刺麻感立即亂竄。如此反覆,雙足無一處不銀針閃閃,他解析穴位如說書,影響哪個五臟哪個六腑,聽得我「如坐針氈」,確實該害怕,S先生幾次療程下來,總是威脅:「再不救你,也難再救。」隔日遞交一大罐五苓散,叮囑一次三平匙、一日服三次。他自研南懷瑾發願救有緣人,非常佛心,據說被救者目前兩人。
S先生曾替我卜卦,預言今年有場大劫,疫情第一次爆發時,萬華成了重災區,我哪裡也去不了,自覺死神無處不在。病毒變種後確診人數破萬攀升,縱然是第九類的「三劑人」,仍天天快篩,漫長的十五分鐘換來一條線。不知我大劫過了沒?
Eve,你獨自隱居東海教授平房,一批又一批學生皆是四年的孩子,緣長的,幾乎活成你的兒子女兒,哪怕畢業離開那座森林,他們必然如候雁歸返。學弟K陪你打高端疫苗,眼神像陪媽媽的歡喜,口罩遮去半張臉,我們僅剩眼神交會。我是脫隊的那一個,因讀不出你的心情,遂變身偷窺狂遊覽你的頁面,原先光禿禿的庭院鋪設木地板,擺上一桌二椅,四季有四季的風景。要不從其他人IG限時動態瞥見你的身影,喝咖啡吃蛋糕、聖誕節交換禮物……生活愜意。都說師者育人,其實更像醫生,身邊不乏難以安頓的年輕靈魂,我這神隱中年男逃離文字多久了呢?或者說,我背離你多久、多遠了呢?知道你很好,就好。
四十歲前不由自主被鎖在緊密的人際關係中,大家庭出身又嫁入大家庭,種種壅塞窒息,文章沒寫好。四十歲後周圍的人一個個遠去,所有的時間以寫為中心,人際關係只有學生,上天的安排可能是讓我清靜地寫,盡情揮灑,或者去愛學生,這也算別樣的福分吧?
Eve,我總是被愛的那一個,S先生為我大開方便之門,芝麻綠豆奈米事皆是請假原由,厭倦窗外落雨聲,像空酒瓶輪番砸碎我難得的夢境;跟你聽聞我失戀趕我騎車去高美濕地發呆的慷慨無異,包容社會化殘缺的我。羅智成的詩:「但是生命太短暫/我必須及時犯錯」,同儕仍卡在碩博士班,我算早出社會的。社會無疑是修煉場,非仙非佛卻有阿修羅,聚眾成群組的小幫派,邊緣人我擠捏變形。學生允許錯了再來,職場如刑場,最慘就是離職say good-bye,承認是顆柔弱的軟柿子。S先生的公司我三進三出,第二次走得轟轟烈烈,下跪求老闆放生,因同事R下班前夕吼了句:「除了S和M喜歡你,這裡誰喜歡啊?」表面張力晃蕩,溢出水與淚。心理素質不夠強壯,居家辦公冷靜半個月,仍被言語的坎又絆再絆,疾如風清理為數不多的擺設,辜負S先生的好意。近乎霸凌的羞辱,化身噩夢,夢裡我繼續上未完成的研究所課程,每道申論盡是空白。人際關係一團糨糊,好友單數,整日跟狗窩在房間自言自語,近四十才羨慕起學生身分的種種好處來。
初老的心情剛開始,以前常忘記老之將至,近年是不能忘了,母親過世,兩個妹妹罹癌,夢生跳樓,常讓我陷入莫名的恐慌,能穩定我的只有書寫與做些漫無目的的事……
Eve,四十歲等於走了一半的人生,沒法繼續欺瞞數字,以及數字被賦予的意義。奔四的我逐漸遭死亡包圍,外婆於疫情前往生,享耆壽九十,幸運沒見著失序的世界。要她掃實聯制、量額溫、噴酒精,成天戴著口罩保持社交距離,應該會讓她鬱卒飆髒話!「居家隔離」四字特別有空間感,坐困自己的愁城,恍若暫停營業的店鋪,突然鐵捲門深鎖,某日不經意它悄然開張。疫世界死亡被量化,校正回歸也喚不回病故的事實,滾動式的去,再無解隔時。
善良的S先生五十餘歲,糖尿病纏身多年,罹患新冠兩天便喘不過氣,緊急送醫。據說,關在負壓隔離病房插管治療,靠氧氣瓶維繫生命。短短十日搶救無效,馬上火化,時間過於倉促,骨灰存放廉價的小鋁罐,A4紙潦草標示名字,生死幻夢瞬間而已。知曉他病故的同事少,我亦是倒數幾個獲知消息的,初聞內心如七級地震,S先生如此重視養生,勤於健走登山,還跟我約定好等台北不再下雨、山區土質不再泥濘,一個月內爬六座山的功課,拚命救人命的S,竟真雲遊四海放長假去了。Line的訊息停留於吩咐我先去中藥行抓十帖藥,並詳記藥方──黃芩、魚腥草、栝蔞實、北板藍根、厚朴、薄荷、荊芥、桑葉、防風、炙甘草──幾錢,一公升的水熬至300c.c.,詩意的藥材名,多像遺言,留給我殘破皮囊最後的一帖叮嚀,此後,再無S先生如第二次的父愛:
紅葉嬌豔早清秋
登高山寺皆有求
五蘊行蔭弄心柳
眾生難度佛陀愁
無明苦,幾時休
回想半生危當頭
慈悲觀音幾度救
急登陡坡氣咻咻
未見菩薩淚先流
重看S先生的臉書,文青不死,只是老了,不更新僅是潛水。
Eve,你的屏東背山面海,看你和姊妹們矗立碼頭鹹鹹海風吹起頭髮和笑容,自嘲寫下:「南國韓風比愛心阿珠媽花式拍照,現在的屏東真美啊!」背景一艘遊艇取了個很俗的「藍白1號」的船名,感覺像漂泊在海洋的夾腳拖,定格時哪也去不了,成就某日某時某刻深深的深背景。你為魚市生猛海鮮而接近海,好幾年宅男生活只看新店溪,再見漁人碼頭已是S先生的海葬。幾位送行的同事皆穿黑衣黑褲,下了整個月的雨依然下著,篤信藏傳佛教的緣故吧,沒有師公搖鈴牽亡魂,靜靜地走,靜靜地踱過情人橋。S先生的遺孀年初腳部受傷,拄登山杖緩慢落隊,胸前以金色布巾包裹的骨灰超級迷你,差不多是一個盒餐尺寸,「啊!這就是全部了。」雨中飄搖,船板也如地震,位於震央感官錯位。遊艇「縱橫四海」肩負S先生最後一程,向北海域,離他喜愛的日本近些,疫情無法出國旅遊的時候,他用另種方式實踐想玩的夢想(生者也只能如此欣慰地想吧)駛離防波提,船體變成米粒大,旁觀者失去對「速度」的認知,望著洋流一條線劃分深藍和淺藍的海,那是生命的分界。對S先生及其家屬跟同事,我們不說再見,撐傘離散。
人世乖舛,S先生預言的大劫何時降臨,已無從追問。然在我的夢中夢見你的夢太多太多,書簡寫多長,我們的距離就有多遠,十年,都成一首陳奕迅的抒情歌了。暫且擱置吧,像回到台灣大道還叫中港路、新光三越旁沒有歌劇院、行過新興路即是台中縣的青春時代,那時沒有病痛和疏離。
Eve,說再見容易,想再見卻很難。
如果我撥打舊號碼,你是否會接起,一如過往提高一個八度的高音,當作對話的開頭?
「啊!(飆高音)!你總算出現了!」
「我以為你還在生氣。」
「齁!(飆高音)我才不是小心眼的人哩!」
「剛學弟妹回顧十年前的限時動態,我們正在慶祝聖誕節。」
「誰叫你一直躲我,什麼時候一起吃飯?」
冬天5度的大肚山,眾人穿得像肉粽,騎著機車寒風刺骨,買文心路的鼎王麻辣鍋底,折回你剛入住的教職員宿舍。沒有蘭花,庭院空空如也,你熬煮幾道拿手菜,搭配一瓶紅酒,富含膠原蛋白的臉紅通通的,百無禁忌地聊,可能還年輕,聊不到未來,頂多是些腥羶色的八卦。也好,未來便是還沒來,就算提前預知(紫微、易經、塔羅、星座)也畫不出輪廓大概,於流年中漂流,於水逆中逆行、於犯太歲中犯忌,導致走不到預言的甜蜜之地。
Eve,瘟疫逼得這座島尖叫,唯有記憶閃爍發光,足以撫慰如今的不堪。
Eve,如果我將去找你,分別後間斷的故事能說多長?
長得使人想哭又想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