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笑的男子
青瓷色變深濃的天空,像美麗瓷器的肌膚。我從寢床中眺望鴨川的水逐漸染成早晨的顏色。
擔任這部電影主角的演員,十天後必須上舞台,所以一星期左右要徹夜攝影。我只是以作者身分輕鬆在場,卻覺得嘴唇乾燥,疲累到在白亮的碳光燈旁連眼睛都睜不開。晚上到星星都消失時候才回到旅館。
然而,青瓷色的天空讓我感到舒爽,感覺會有美麗的幻想產生。
首先浮上四條通的景物。我前一天在大橋附近叫局水的西洋料理店用午餐。從三樓窗戶看到東山新綠群樹。從四條通的正中央,看到山就在眼前。──這雖是當然,但是對從東京來的我來說卻是一種新鮮的驚奇。──其次是在骨董店的視窗看到的面具浮上來。古時候笑臉的面具。
「太好了!果然找到美麗的幻想。」
我嘟囔著,滿懷喜悅把稿紙拉過來,將幻想寫成文字。重寫腳本的最後一幕。寫好後附上信,寄給電影的導演。
最後一幕以幻想呈現。決定在幻想的畫面浮現滿是柔和的微笑假面。這部內容陰暗的物語,作者希望結尾呈現明亮的微笑。可是辦不到,因此,希望至少以美麗的微笑假面包圍現實。
我拿著稿子到攝影棚。事務所裡只有早報。食堂老闆娘一個人在大道具房間前撿拾刨屑。
「請將這個拿去放在導演的枕邊!」
這次電影腳本寫的是腦科醫院的故事。我每天在攝影棚看拍攝瘋子們悲慘的生活感到難過。所以,產生了好歹結尾要明亮的念頭。我找不到喜劇的結尾,源自於自己陰鬱的個性。
所以想到以假面解決,我感到很高興。光是想到醫院裡的瘋子每個人都戴著微笑假面就覺得愉快。
攝影棚的玻璃屋頂發出綠光。天空的青瓷色因白天的亮光變淡。我放心了,回到旅館,睡得香甜。
晚上十一時左右,去買假面的人回到攝影棚。
「一大早開車繞了京都市所有的玩具店,就是找不到好的面具。」
「趕快給我看那假面!」
我打開紙包的同時失望地說:
「這個啊……」
「不行吧?我以為假面到處都有,感覺許多店裡都見過;結果找了一整天,只有這個。」
「我考慮的是像能劇那樣的假面。假面本身如果藝術性不高,那麼拍出來只會感到滑稽。」
手中拿著紙模型作的凹凸的面具,我想哭。
「第一這個拍出來會有點暗吧!如果不是白色質地有光澤的柔和微笑……」
那是褐色的臉,吐出紅色舌頭的假面。
「現在在事務所用白色畫具塗一塗看看。」
攝影告一段落,導演從病房出來,大家一起看假面都笑了。明天最後一幕非拍不可,沒有時間去找來許多假面。玩具店的鐵定不行,如果明天找不到舊的假面,至少希望能有賽璐璐的假面。
「沒有藝術性的假面,取消好了。」
或許是同情我的失望,腳本部的人說,「再去找一次看看吧?現在十一時,京都的人還沒睡吧!」
「可以幫忙去看看嗎?」
車子一直線在鴨川河堤上疾駛。對面河岸的大學醫院燈火通明的窗戶倒影在水面上。許多窗中,並不是大部分病人都困擾著。如果沒有好的假面具,也考慮到那麼就讓畫面上出現腦科醫院的燈火?
我們在已開始打烊的新京極的玩具店一家一家找。雖然知道不行,還是買了二十面紙模型作的「おかめ」(okame滑稽的女性假面具)。有點可愛,但不可能有藝術性的感覺。四條通已經進入夢鄉。
「請等一下!」
腳本部的人說,轉入小巷。
「這條街有許多賣佛具的古道具店,或許有能劇的道具。」
然而,那條街還未打烊的連一家都沒有。我從門縫往裡瞧。
「明天七點左右來吧!反正今夜也不睡吧!」
「我也一起來。請叫醒我!」
我雖這麼說;但那個人自己一個人去了,我起來時能面的攝影已經開始了。找到五具古樂的假面。我想的是同一種類的假面二三十具;不過,看到五具假面都散發著柔和的微笑,藝術性高的感覺,我也放心了。感覺像是對狂人們盡到最後的責任。
「價錢很高買不起,是用借的。小心一點!弄髒了就還不了。」
這麼一說,大家像看寶貝一樣,先洗手用指尖捏看看,審視面具。
然而,不知怎的,等到攝影結束一看,有一具臉頰上附著黃色顏料。
「清洗的話,會剝落吧!」
「那我買下來吧!」
其實是我想擁有。心裡幻想未來世界和諧,希望大家都有著像面具一樣柔和的表情。
我回到東京的家,馬上到妻的醫院。
小孩子們輪流戴面具笑哈哈。我總算感到滿意。
「爸爸也戴一下!」
「不要!」
「戴看看嘛!」
「不要!」
「戴看看嘛!」
二男站起來想把面具往我臉上貼過來。
「喂!」
妻解救了我。
「也讓媽媽戴看看嘛!」
在小孩哄笑中,我臉色蒼白說,
「耶!給病人做什麼呢?」
病床上躺著微笑的面具,多麼恐怖!
取下面具,妻的呼吸急促。其實,不是那一回事。戴上面具的那一瞬間,妻的表情看來多麼醜陋。我看到妻憔悴的臉,起疙瘩。像是第一次發現妻表情的驚訝。在假面美麗而柔和的微笑表情下,三分鐘之後才感受到醜陋的表情。說是醜陋,其實,是被擊垮的痛苦表情。悽慘的人生的臉,躲在美麗的假面下,之後才顯現出來。
「爸爸也戴看看嘛!」
「這次輪到爸爸了!」
小孩又來糾纏了。
「不要!」
我站起來。我要是戴上再取下來,妻會把我的臉看成醜陋的鬼吧!美麗的假面好恐怖!那種恐怖讓我產生:到目前為止在我旁邊不斷溫柔微笑的妻的臉,是否也是假面呢?女人的微笑像這假面的藝術不是嗎?
假面具不行!藝術性不夠!我寫電報到京都的攝影所。
──把假面的部分刪掉
接著又把那張紙揉得稀爛。
▋瀑布
二個哥哥都是怪異的結婚。長兄在華嚴瀑布準備和護士殉情時,被追趕者逮住,允許他和護士結婚。次兄口中嚷著老婆好可怕,老婆好可怕,和女中離家出走,有一段時間被送到精神醫院;但最後和那女中結婚了。
弟弟直治的年紀跟二個哥哥相差很多。次兄和女中在一起時,直治是大學生。
直治認為大哥的殉情是騙局,二哥也是假發瘋,相當反感。
我跟直治的家有遠親關係,直治對文學有些興趣,因此進入東京的學校之後,常來看我。
大哥到東京遊學時,胸部不好,亦即失敗了。二哥只念舊制中學,幫地主父親的忙。念到大學畢業的只有直治。
直治或許是對我著迷,寫小說,讓我看。
我對親戚想當作家感到厭煩,也覺得危險,因此不想摻和。
直治的小說,沒例外的寫直治自己的戀愛;但也寫了二個哥哥的結婚事。我先從那裡挑毛病。
「你腦中認定二個哥哥都是騙子,這是這小說的致命傷,也是證明你沒有當作家才華的證據。」
「蛤?」
直治似乎不能理解。
「可是,我只能當它是騙局。大哥說華嚴的瀑布水結冰了,所以沒跳。有這樣的事嗎?」
「有吧!」
我沒見過華嚴瀑布的水嚴寒時結冰景象;不過,想像得到年輕男女準備赴死,看到華嚴結冰時的驚訝。
「連瀑布都會結冰的寒冷時期,跑到日光(譯註:地名,華嚴瀑布所在地。)深處,我也覺得奇怪。」直治說。
「殉情者想死在景色漂亮的地方,所以選擇當地季節好的時期吧!沒有人在隆冬時期死在華嚴瀑布的。」
「或許是這樣子吧!……」
「即使二哥奇怪的地方也很多呀!發瘋的人,會帶著女中出走嗎?」
「有可能是二哥帶出去的!也有可能是女中自己跟去的呀!」
「所以是跟女中說好,裝作發瘋的不是嗎?」
「總之,你一開始就認定是騙局,小說就完了。如果停留在或許是騙局的懷疑還好。」
接著,我又說:
「你既然準備寫小說,二個哥哥是騙局?或者不是騙局,要花一輩子思考。如果不這樣子,寫不了小說。」
直治的小說也不是沒有同情二個哥哥的地方。二個哥哥利用非常手段,得以和身分低下的女人結婚,是對鄉下地主的封建式家族制度的反抗,是地方老舊家庭的崩潰。
然而,之後二個人都像是被去掉骨頭似地,在鄉下老實過日。只有年輕時表現過勇氣。
我跟直治的哥哥們幾乎沒有往來,所以對二人的人品和生活情形不清楚;是不是如直治說的那樣,光從外表不知道。
直治對二個嫂嫂的身分和教育低下,似乎不滿和輕蔑。這部分雖然沒有寫得露骨,然而,寫自己的戀人和寫嫂嫂們的筆法自然不同。再者,對於像舊式老爺的父親寄予敬意,可是,對於和父親在一起的哥哥們卻失望。
不過,直治的小說寫哥哥們的部分還好,重要的是寫自己的戀愛部分,平凡。因為戀愛本身就平凡。只有在東京快樂的約會重複著而已。二人在銀座散步,或者看電影,這樣的事其實最難寫。
也因為二個哥哥發生事件的關係,直治的結婚是依自己意志的,父親和哥哥們都沒反對,進行得很順利。對方是給我看的小說中的女孩。然而,跟二個哥哥的結婚相比較,直治的婚姻也不能說沒有怪異的地方。
那就是夫婦之間風波不斷,會這樣子或許是順理成章的婚姻關係造成的。
直治的小說不過是一時興起,學校畢業後到公司上班,之後換了二三家公司,算不上什麼成功。
直治的老婆習慣一吵架就回娘家。這個壞習慣到了有二個小孩,老大都上小學時也改不了,小孩丟著不管,雖然不是那麼認真,卻一再鬧離婚。
例如,老婆逃回娘家之後,直治打開衣櫥一看,老婆的衣服似乎減少了。之前也有過去娘家時帶去的包袱,回來時變小了。於是,直治開始檢查包袱。
直治以為是老婆把漂亮的東西給了她妹妹,他感到不舒服。
老婆回來了,他馬上說這件事,「我回娘家時,沒有更換的衣服呀!」老婆說。
這句話,讓直治大怒,變成大吵架。老婆又回娘家了。
這次直治收拾不了,來我家找我商量。我勸他跟哥哥們商量,直治自己也有這樣的意思,可是沒付諸行動。
四五天過後,直治一臉茫然來到我家。
「我去了一趟鄉下回來了,小孩當然也帶去。」
「哥哥們的意見呢?」
「意見啊,不用說就知道,大哥跟我說好多話之後,叫嫂嫂過來。嫂嫂脫下足袋,讓我看腳凍傷的痕跡,在華嚴瀑布沒死成時凍傷的。」
「哦∼」
「大哥認為因為有嫂嫂盡心盡力的看護,自己的病才好的。」
「跟你以前寫的小說很不一樣呀!」我說。
「是的。不過,大哥勸我,卻被二哥嚇到了。二哥默默地聽我說,突然說,這樣的事情算得了什麼,自己的老婆在我眼前通姦呢。我驚嚇,不由得看二哥的臉,說不出話來。」
直治繼續對我說,二哥說的是真的嗎?通姦應該是前妻,二哥因此發瘋;頭腦有點壞掉所以是幻想也說不定。那時的幻想,也就是一時的發狂,現在還隱藏在哥哥心底嗎?或者只是為了規勸直治,編出那樣的謊言?直治覺得恐怖,中斷了和二哥的對話。
直治問大哥有關二哥太太的事。沒問前妻的部分,只問有關女中的後妻,然後推測前妻通姦的真假。
大哥說,女中跟二哥沒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她跟到精神醫院照顧他,所以二哥是恢復正常之後跟她結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