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入房,為幼□的孩子蓋深睡踢開的被子,孩子不知道吧?父親未眠,安心回書房。應該教孩子作畫,或者寫童話念給孩子聽,假日帶孩子吃美式漢堡,分享漫畫書,聽著孩子歡快、無邪的稚笑聲……長夜漫漫孤燈下,夜深人未靜,父親默然寫作,一人的生涯。
寫什麼?不寫就閱讀,初習文學時驚豔於早慧的三島由紀夫那本:《假面的告白》,八○年代,反倒傾往芥川龍之介一再自我詰問,那迷魅的小說情境。他借用東京某禪寺主持禪超之悟:「佛說根本地獄、近邊地獄,還有第三重孤獨地獄。」但見芥川如此真切寫下──
不論山間曠野、樹蔭天空,隨處可見此種境界,每一刻皆無常,地獄般苦難隨時出現;我在兩三年前就陷入其間……
陷入其間……?偈似開示,是否我這長夜未眠,耽於讀寫者亦是「孤獨地獄」之人?孤獨很巨大,事實並不意味是哀傷,但那猶若在無邊暗黑的幽然如鬼似神,悄靜挪近時,不免無措地歇筆,斂頁自問:存在的意涵又是何以?
文學,究竟是救贖或是幻滅?持續青春時習畫未竟的絕美索求愛與美的風花雪月,抑或是敬謹呈露人民、土地、歷史的信實呼喚?
人民,渴望在無邊暗夜,祈待黎明。
土地,被掠奪、傷害,山與河無奈。
歷史,虛實迷離交纏的:魔幻小說。
讀或寫總是到拂曉前,懼怕天明。倦筆熄燈一刻,浴室的乍暗鏡中是我乍然的黑影,如同突兀的剪紙,彷彿脫離肉身的幽靈,那是我的前世嗎?何以輪迴到今生……?我問,鏡中人沉默;你從地獄來嗎?那種孤獨像人間是否?他不回答,只是全然的黑暗,幽玄的靈魂。
孤獨不是悲傷,應是更為深切地反思;地獄,那是面對生命無措、挫折當下的對抗。
創作的意念不就是追尋、還原真情實意的自我嗎?嬰孩最純淨的初心、臆測成年後難以抗拒或妥協的塵世試煉;芥川凜言──人間比地獄還像地獄!長夜不眠,耽溺書寫的我,愚昧的試圖在死寂的廢墟上,種植盎然、昂揚的紅花綠葉,直筆的美麗,蒼茫的天問。
所以,半人馬的詩人
日夜疑惑自問
蹄的奔馳、手的焦慮
莫非等待美神誕生
海深波濤那枚貝殼張開
濕濡的金髮,裸身如玉
維納斯,你為她命名
那是神與人的千年鬥爭
侵占和凌虐懲誡夜夢
要你棄筆,絕對安靜
耽美在情慾飽滿的自足
不許智慧,只許馴服
看不見的神是法西斯
不聽天命,賦以罪行
因此,半人馬注定不幸
人格分裂?許是童年孤寂,成年後喜愛群聚,卻在坐落書桌,執筆就紙一刻,竟懼人聲干擾,全然安靜的不與人近。神的崇仰、鬼之迷魅於我都毫無意義;一分為二,肉身對峙靈魂,後者是仇敵,因為求字美,不容許庸俗,這是我的傲慢,我的堅執,風格亦如人格。
不寫作時的陰晴時日,中山北路、南京東路交叉口辦公大樓竟然有文學出版社?同年的陳信元接續前之:蓬萊出版,竟另創:蘭亭書店。定位前十年,戰後嬰兒潮誕生的年輕作者文學群著,我散步去他那兒喝茶聊天;信元兄耿直正向,從不畏懼提及親炙好友而後被定罪為「政治犯」的:劉國基、戴華光。我說很想認識這兩位為家國理想的蒙難志士,他笑答──他們在景美,不是家居,而是監獄。介紹一個更勇敢的,剛服完十五年政治牢的朋友,就是常在《台灣文藝》善寫文學評論的好手:呂昱(建興),現在是並亭書店的殷勤同事。
初識文學豪筆都是青春閃亮的星子,夜更深沉時,原本微弱的疏星竟然更為明亮。筆名喬幸嘉的小說家陳恆嘉主編五十期後的《書評書目》月刊,那是白天,夜晚依然精力充沛的編輯《關懷》雜誌,這本新刊的發行人周清玉女士的律師先生姚嘉文因為美麗島事件入獄,義氣相挺的編輯人不畏而坦然。而我終於有幸結識擔任美術編輯的劉還月。我悅然交給他們一篇小說〈凋零的小野花〉,問我──不用筆名?你不怕……?我答──真名。
是的,我用過筆名,那是評論文字:林若塵。學習敬仰的前輩小說家:陳映真以「許南村」筆名嚴苛地批評小說的自我缺失;我也如是依循藉林若塵筆名批判林文義的散文。臨鏡解謎之逸趣,相信內在的文學靈魂更清楚!長夜漫漫其實短暫,寫著寫著……天漸明亮了。
曾經多麼祈盼一個貼心的擁抱,沒有。
那人在十尺之外,卻遙似天涯海角。
我,誤解她的好意包容吧?也許是要我專心寫作,只怕干擾、中斷我正勤寫的熱炙。
她,一定也很茫惑、淒清的枕邊無人,那隻婚前熱戀的手哪裡去了?猶若有一次她凝重問起──是否我,不再美麗了嗎?
究竟是小說情節抑或是真實的錯身而過?
我,很抱歉,感謝妳為我的寫作而無奈。
很多年以後,拜讀川端康成關於寫作的感懷,沉鬱之心,剎那如繁星明澈,他說──
這世界太擁擠,沒有比夜更深的傷,沒有比夢更短的遺忘,最好的故事在黎明前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