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主演《藝妓回憶錄》,實屬不易,但阿Q想蓋「國際章」。「國際張」何嘗不是?上海時期就被稱作文壇三妖之一。南歐混血長相的阿部寬,雖榮登Men's Uno雜誌封面四十三次,星運一直不開。雜種人涉及二戰國恥,日本女子與駐地美軍談「櫻花戀」承受很大的壓力。阿部寬稱父母都是日本人,仍有人說其深目高鼻可能來自早幾代的阿伊努族。誰知一部《羅馬浴場》穿越古義大利與東瀛,終於讓他竄紅,之後更進軍好萊塢,被譽為日本最早打入國際的巨星,從此天龍部部寬。
國際章─國際張─
國際寬
阿部寬不躲避雜種議題,反而藉此迎了上去,演一個浴場建築師穿越到當代日本,驚嘆觀摩其泡湯技術,再將這些「科技」帶回古羅馬。
阿部「寬」應和柏拉圖:Plato之名乃因哲人前額寬。又一說指哲人壯,再一說是哲人說法開出大道條條寬。古羅馬浴場乃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意境。脫下標誌階級的服裝,人人共浴同池,可暢談議論,可閉眼養神,你儂我儂。
阿部寬裸混義大利與日本,但張愛玲這麼做會怎樣?且看〈第一爐香〉如何兩忘煙水裡:
叢林中潮氣未收,又濕又熱,蟲類唧唧地叫著,再加上蛙聲閣閣,整個山窪子像一只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的煮著它,鍋裡水沸了,嘟嘟的響……
藍田日暖玉生煙的性象徵是太陽下照致孕;在此由日轉月,成為融混「一切的雜七咕咚」的大鍋。重重蒸煙中,此「鍋」通民族大熔爐。
美國在1908就有一齣舞台劇名為《熔爐》(Melting Pot),套用《羅蜜歐與茱麗葉》來自不同世族的衝突,上演在美國發生的異族戀。鍋、鼎、爐三名常混用:美語稱火鍋為Hot Pot;〈天黑黑〉阿公阿嬤弄破的鼎是炒鍋。若依此脈絡,薇龍(Veron)亦指涉《羅》劇場景地維若納(Verona)。法國有Veron城。
▋移民「帶我子播拉」
〈第一爐香〉是後殖民文學經典──「後殖民」意在重新省視殖民者霸權、殖民與被殖民的關係。〈第一爐香〉也是「帶我子播拉」經典,描繪從上海、英國移居香港的男男女女。張愛玲移民美國之後,更以英文出版不少名作。
移民書寫的術語dia-spora常被翻成「離散」;但我翻成「帶我子播拉」:帶我的精子卵子或種子遷播。「拉」來自LA、Lalaland、Lalaport──都有拓殖意味。港(port)的意思就是帶。大陸塊多以a結尾,如America, Canada, China。女子名才能以a結尾,如Sara, Diana, Linda──女性象徵大地。
張愛玲對混血兒好奇不但是求知,也是上海小說家該具備的社會觀察。這並非自念港大始,也不只由於上海租界──她母親就深目高鼻得像歐美人,以至於她在晚期〈談看書〉裡深究人種學,自成一說。因此〈第一爐香〉氣魄之大,一覽眾港小。愛情、種族、世界盡付此一爐,化作超越國界的多元靈視。
這樣的皮相學穿透衣裝、皮膚而直逼靈魂,所以我捨膚淺,將名句譯成「時尚之深度正在於其皮相」(The depth of fashion lies in its superficiality)。一切盡在表面,但表面盡是功夫。
▋靈魂穿戴各色皮膚
靈魂穿戴各色皮膚,如人著衣裝。「重新洗牌入局」之際,薇龍試穿華服的色聲觸通感(synthesis),其實也溶混不同種族,預兆異國交媾與通婚:
葛薇龍……恍惚在那裡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茸茸的像富於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鬱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曲;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的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打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驚醒了,樓下正奏著氣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裡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
這橋段最能讓服裝設計大展身手,一涉混血就刪,可知敏感。當時上海、香港的交際舞往往華洋交雜──范柳原就是混血兒,生母是「華僑交際花」。張愛玲的〈談跳舞〉包羅世界各種舞蹈與膚色:中國人、俄國人、西班牙人、泰國人、印度人、日本人。文中特加描述的陰蒂拉.黛薇原是北歐人:
印度舞我只看過一次。舞者陰蒂拉.黛薇並不是印度人,不知是中歐哪一個小國的,可是在印度經過特別訓練,以後周遊列國,很出名……她掐著手指,併著兩指,翹起一指,迅疾地變幻著,據說每一個手勢在婆羅門教的傳統裡都有神祕的象徵意義……
〈談跳舞〉沒附英文名,但我猜出是Indra Devi(1899-2002)──我住過清邁Dhara Dhevi飯店。當然不是本名:Indra是大神因陀羅;Devi意為女神。她生於北歐拉脫維亞(當時屬俄帝國),乃瑞典俄國混血。她是到美國推廣瑜伽的第一先鋒,於一九五○年代成為美國公民,其著作至今仍有販售。
基督要人別為衣裝煩惱,看那百合「既不勞苦,也不紡織」,卻華貴過所羅門王的穿戴。佛陀則視肉身為皮囊──《四十二章經》云「革囊眾穢」。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了蚤子」(1939)。葉慈則將肉身喻為靈魂的衣裝(〈航向拜占庭〉,1928):
人老了誰都不如
像杖上一片破布
除非靈魂鼓掌高歌
唱出衣囊每一道漏痕
張愛玲在《小團圓》裡「微笑,心裡大言不慚的說:『我像縷空紗,全是缺點組成的。』」──缺點即刺點,一刺又一刺的諷刺,透出靈光。
▋自由女神VS媽祖
薇龍也可以由「維」多利亞港與九「龍」組成。從銅鑼灣天后廟登紅香爐峰,可俯視九龍潛入港。銅鑼灣以圓似銅鑼得名;尖沙咀的「且」象徵陽具。「香」港是燒香的港──第一爐香含英咀華。
張愛玲於巔峰俯視港九,但她並不自許為文學媽祖,因為她不相信單一民族主義神話。港台祀奉媽祖也不為回返,而是為渡海移居。張德麟的《台灣漢文化之本土化》說:
「媽祖」在中國福建南方原是「出海媽祖」,只是漁民的守護神。但在台灣的媽祖已成「過海媽祖」,她在歷史上已成離開唐山的移民祈求平安到台灣的過海守護神。
張愛玲嚮往的是自由女神,不是媽祖。
《小團圓》說:「國家主義是二十世紀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自由女神像於1886年落成,召喚世界各地追求自由的人們。陸皓東設計的青天白日旗在1895年被正式採用,其十二道光芒想必受其影響。
紐約的自由女神原名「自由開化世界」(Liberty Enlightening the World),乃法國送給美國的禮物。她頭頂七道光芒,懷抱美國獨立宣言,腳踩斷鏈。自由(liberty)來自古法語,意謂從獨裁中解放(liberate)。她開化各國的公民意識,催生越來越多的民主國家。
En-light-en字根是光,常譯為「啟蒙」,如笛卡爾提倡的啟蒙時代。在此我翻成「開化」,指人類演進至民主投票制是「開智慧」與「文明化」。文明化在英語裡就是公民化(civil-ization),字根來自公民(citizen)──公民有投票權。
張愛玲於1955年抵達紐約──美國於1953年頒布新的難民法,明訂有專長者可申請永久居留。她由美國新聞處處長麥卡錫擔保而取得綠卡。1956年她與德裔美籍的賴雅結婚,並於1960年成為美國公民。
美國夢指各種膚色的移民都能到此遷播,有耕耘就有收穫。電影《第一爐香》的中國夢獨尊黃人純種,排斥其他膚色。
發出膚色虹彩的香爐才稱第一。張愛玲沒困在海市蜃樓,目光如自由女神高舉的火炬,一心航向城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