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聞名遐邇的人事物,都是成就於一個偉大的時代……
三大洋食配洋酒
夢幻的大正時代
谷崎潤一郎、菊池寬、芥川龍之介,如果有一天——或許真的有過那麼一個春雪方融的夜裡,長屋鱗次的路地小巷,這三個人醉醺醺地走在一起。你不免會想要好好地考究一下日本文學史,這三個人是否有過不為文壇所知的羈絆,促使他們在那個時代裡相會,而成莫逆。
又或者,濃稠的深褐色咖哩飯、酥脆厚實的炸豬排、小巧可人的可樂餅,當然還有作為配飾的小番茄對切與高麗菜千切,這三道菜同時羅列在餐桌上的時候,你想到了什麼--只是單純的日本料理,還是隱喻了善於模仿的民族特質?
從便利商店拿了一罐平常很少喝的可爾必思,必須想到什麼?
你甚至沒想過,電視上那些搞得你捧腹大笑的吉本興業藝人;或是讓女性朋友每逢周年慶便趨之若鶩的資生堂;深夜時分總是要來叨擾靈魂,翻攪寂寞的三得利;乃至於你現在從桌前起身,往每個人的書房、客廳,或每間廚房、辦公室轉過一圈,那些環伺在身邊的Panasonic——你未曾在意這些人事物,除了國籍血統之外,還有更貼切的關聯與相通;你只是恍惚地以為大概每個人多少都犯了一點哈日的毛病,在食衣住行起了迷思:「日貨的單價雖然都偏高,然究其品質,必也能成正比!」
這些聞名遐邇的人事物,都是成就於一個偉大的時代,並且奠基了接下來昭和六十餘年之洋化,雷厲風行。這些人事物,備受日本人呵護,更得到國際的寵愛,那不僅是單純的哈日,而是對歷史本身散發的光暈的倚靠,通身拜倒在那本來可能很短促,但卻異樣悠長的企業發展史之中。有哪一間企業永續經營得像日本這些老商號一樣,而且還能持續在國際間發光發熱呢?
大正時代的瑰麗與浪漫,更是一種夢幻。從食品飲料業,到美妝業、電子業,甚至是娛樂演藝圈,這時代開創並豐厚了一種獨有的精神與美感,是那種從明治時代以來的和洋交雜,但又不會過分突兀的姿態。
女性的打扮最能彰顯整個時代,換言之,這位名喚大正的女子,她有著上海租界與英殖香港的那種韻味,只是要把旗袍換成和服,把燙捲的波紋長髮紮上新潮髮髻樣式,這樣差不多就是你能夠理解的樣子了。
不只女人有了性格,飲食文化更是。傳統的清酒已然滿足不了吃著三大洋食--咖哩飯、厚豬排、可樂餅的日本人;加了糖漿香料的假葡萄酒也騙不了品味甚高的日本人,於是,日本威士忌的出現,幾乎是命中之注定,歷史之必然了。
日本威士忌始於大正晚期,和《文藝春秋》同庚,老家從事清酒釀造的竹鶴政孝,不僅從蘇格蘭帶回了他的妻子麗塔,還一併攜回了正統蘇格蘭威士忌的製作方法,從此揭起了日本人飲用威士忌乃至於一切洋酒的開端。
不知道《文藝春秋》的研討會或審稿編輯、慶功送迎等諸大小宴會上,是否也曾酌過這第一瓶日本威士忌?有沒有哪個作家是這麼醉在橡木桶中,從而寫下他膾炙人口的名篇?得把竹鶴政孝與他的妻子麗塔,從那浪漫風華中拉出土來,才能仔細地問個清楚:「你們有誰看見直木先生來買酒嗎?」
清酒小開釀洋酒奔跑的十五餘年
可也是在這樣的時代裡,竹鶴政孝與蘇格蘭妻子麗塔的異國婚姻並不順遂,清酒小開跑去釀洋酒的作為更一度成為家鄉眾人的笑柄。總要等到第一瓶威士忌出桶了,他們夫妻倆那看似傻瓜的行徑,才有機會在短促的大正時代中,替日本酒業文化留下深不可抹的足印。
大正是日本最短的時代區分,較平安、鎌倉、安土桃山等時代,雖然只有十五年,但大正與中華民國同時起,又與孫中山同時殞,短短十五年間,與中華民國相較之下,發展成果竟有如此差別,能不教人嘆息?
在一個機緣巧合裡,喝上一口絕蹤的竹鶴十二年,來得及碰上余市、宮城峽的出廠,甚至在純飲之外,也淺嘗並且試著調過了日本威士忌的專屬酒譜——就像教父要用蘇格蘭威士忌、波本可樂要用波本威士忌一樣,在日本威士忌問世超過八十年的歲月中,也發展出獨有的調酒酒譜了,這樣傲然全亞洲的氣勢,無怪縱使國人酒量不佳,日本的大小酒業卻可以如此發達。
同彼時也,廣袤的中原土地上,人們四處逃竄,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停下來,分不清哪一邊是好人,渾渾噩噩地走過了砲火聲繽紛燦爛的歲月。以至於根本也弄不清楚,今天擺在眼前的這些器物也好,事項也罷,凡來自東洋的所有,究竟是如何完成於那個明明人人都忙著啃樹、燉人骨、穿死人衣服、搶老弱婦孺的平行日子。
明治時代撂倒亞洲兩個最龐大的封建舊帝國,那麼,承接在後的大正時代,當然就要與那些跳出了封建制度,同樣推翻古老帝國的列強們為伍,喝一樣的酒,吃一樣的肉。日本人自從被培利的黑船嚇出了嶄新的國際觀,就再也回不去那種動輒切腹殉國的價值觀了。或者也可以說,數百年前的戰國時代,下剋上的風潮讓固有的封建體制崩解,讓本來也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日本人領悟到,強弱高下,從來不是穩固不變的堅定關係。
在那之後切腹的唯有一人:戀慕著大正浪漫的三島由紀夫。
你喝著特調「麥之唄」,用宮城峽單一麥芽威士忌,配上了日本三得利的葡萄利口酒與哈密瓜利口酒,對著這十五餘年的大正夢幻,和十五餘年的軍閥亂政時期,若有所思。
日本曾經是你的敵手,如今卻遠遠地將你甩在背後,你必須反省,痛定思痛尋求突破。特殊口味的日本利口酒,早就取代了法國西班牙美國等列強出品的老牌利口酒,MIDORI那樣,輕輕鬆鬆占據了各大小酒吧夜店,甚至還有店家設置了專區,發明各種專屬調酒。
然後是基酒。當竹鶴政孝決心自己釀造威士忌的那一天起,日廠威士忌就帶領著日本酒業文化,朝向世界跨出了一大步。
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你的島嶼也開始釀自己的酒?這個問題也不算困難,蘭陽平原有一間完善的威士忌酒廠,但眼見一支新生的島軍就要崛起了,你卻聽到令人灰心的消息是,島上的威士忌酒廠沒辦法像余市或宮城峽那樣,往水甜樹幽的深山裡發展;島上的威士忌酒廠,依照法規,只合與罐頭工廠、魚漿工廠、素料工廠同呼同吸一片食品工業園區的煙囪管;長時間的高溫效應,島上的威士忌熟得亂七八糟,能出桶的若非計算精確,可能還要靠著兩分天意。
那麼,你一邊喝著我為你而調的「麥之唄」,去懷念那個不曾降臨於你的大正時代,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了。
●摘自二魚文化出版《微醺告解室:一名調酒師的思考與那些酒客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