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裡有營養午餐啦
過完熱熱鬧鬧的暑假,鄰居的哥哥姊姊們上學了,但六○年代的中橫山區小村當然沒有幼稚園,望著三歲的妹妹與一歲的弟弟,五歲的我好想上學啊!每天吵每天鬧終日「盧小小」的,爸爸實在受不了,只好到學校求校長讓我提早入學,我歡天喜地背著書包上學去。
大甲溪旁八仙山下的迷你小學,六個年級師生不到七十人,由三個村落的孩子共讀,學校沒有廚房,離家近的中午回家吃飯,住得遠的只能吃早上帶的冷便當。學校到家走路只要五分鐘,我天天回家吃熱騰騰的飯菜,配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
不到一個星期,帶便當的同學中午跟著我回家,在客廳一起吃便當配哈買二齒,媽媽為此煮了一大鍋的青菜蛋花湯給同學喝,五個小孩在我家喝湯喝了一年,下午一點再一起回學校上課。
升上二年級,校長宣布以後不用帶便當,全校師生在校吃營養午餐。教室旁邊蓋了一間紅磚鐵皮屋,屋裡兩口燒柴大爐灶火熊熊,工作台旁邊一位高大光頭的伯伯正使勁揉著麵糰,又搓又揉又敲又打,數顆又黑又圓的眼睛直盯著他瞧。濃濃的鄉音一開口:「俺是山東伯伯,尼瑪號!」如雷般的響聲嚇得小鬼頭們全跑光。
午餐是白胖的山東饅頭、酸辣湯,配菜是碎肉炒豆乾毛豆,食量大的人可以吃上兩顆饅頭、喝三碗酸辣湯。高年級的男生常常拿著空碗到低年級討湯喝,有些人家境不好沒吃早餐,中午一併吃回來,當然是零廚餘,連想帶回家都不能。
第二節下課,我喜歡待在廚房旁用剖開的竹片打著小鐵桶裡的蛋花,或是幫著饅頭整形,伯伯拉著我的麻花辮摸摸我的頭:「妳這個娃兒長得真好。」年紀小的我當然聽不出話裡的意思,後來才知道伯伯的女兒還沒滿一歲,他就跟著部隊來台灣沒再成家,難怪他一點都不嫌我們吵我們礙事,對我們疼愛極了。
煮完酸辣湯的大鐵鍋洗乾淨裝滿山泉水,灶下添些柴火繼續燒開,隔天早上六個茶桶裝滿微溫的開水,他一桶一桶提進教室,放在後頭的茶水桌上,大家喝著帶有淡淡柴燒味的茶水;沒有爺爺的我是將他當爺爺看的,但其實爸爸只小他六歲。
老麵發酵的手工饅頭
山村物資不豐普遍均貧,營養午餐陽春得很,終年饅頭配酸辣湯,父母開始做點醬菜讓孩子帶去配饅頭。外省小孩帶爸爸做的辣椒醬、甜麵醬;本省、客家小孩帶豆腐乳、醬瓜;泰雅族同學帶原住民「得麼面」(tmmyan),八個同學四種省籍吃來一點也不違和。山東伯伯常常背著手笑瞇瞇地走過教室,看著一張張開心吃飯的笑臉,要我們多吃一點才會長得高又壯。
廚房旁搭了一間宿舍,一張單人床、塑膠衣櫥、書櫃加上書桌,桌上擺著文房四寶,椅子下躺著土狗「來福」,這就是他的家。伯伯的手不只會揉饅頭還寫了一手好字,學校獎狀他寫的、村中每戶的春聯也都是他寫的;說真的,老師寫的也沒他好看,伯伯寫字時專注的神情好似換了一個人,好像教室後頭掛著的「蔣公」。
暑假回學校打球、盪鞦韆,他不是在修理課桌椅,就是在空地種花種菜,或是拿張竹編藤椅搖頭晃腦地用小收音機聽平劇,天上白雲飄,地上人兒日月長。有時他會喊我們到廚房烤饅頭烙餅給我們吃,日子在一顆又一顆的饅頭中彈過,我畢業了,而且長得高又壯。
我們頭也不回地飛入城市追求遠大的未來,他依然揉著麵糰送走一批又一批的畢業生。老家還在的時候,每年會跟著爸媽回山上幾趟,走近小學遠遠就看到他的光頭,大聲喊他:「伯伯,我回來看你啦!」慈愛的容顏與帶笑的眼神還在,只是他更老了,日子磨彎了他的腰,可韭菜盒子一樣金黃脆口。
考大學那年,我陷在水深火熱、頭昏眼花的烤日子裡沒空回山上。要上台北前先去看他,暑假學校空蕩蕩的連他也不在,幾隻流浪狗懶洋洋地躺著曬太陽。宿舍的門鎖著,籃球場上有人在打球,趨前一問:「山東伯伯呢?」「他回大陸去了。」平頭男孩上籃被蓋了一記火鍋。「他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可能不回來了,他說要去找女兒。」老家賣了,他走了,山裡沒有牽掛了。
歲月流轉斯人已遠,偶爾吃到外省伯伯老麵發酵的手工饅頭,熟悉的味道在心底長出一股安心,「啊,原來你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