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幸福,也是壓力
那一天,我帶著父親去長庚醫院進行「心臟血流灌注掃描」檢查。因為要上午和下午各做一次,中間還要間隔四個小時,肯定是要花上一整個白天了,所以我帶了一本郭強生的《我將前往的遠方》(2018,天下文化)去看,以便打發等待的無聊時光。
父親在2009年曾經心肌梗塞,所幸搶救得早,急診時立刻在血管裡裝了支架,才保住了性命。之後則按時吃藥、按時回診,也算控制得宜。不過,那陣子每天例行量血壓時,機器上都出現「心律不整」的警訊,在回診時也確診有這個問題,所以醫師安排父親要做這個檢查。
父親這十幾年來所有的看診、檢查,甚至是手術,都是在長庚醫院進行,所以醫院裡的動線對我來說,真的可以說是熟門熟路了。家有長輩,看病難免,而且也不排除會面臨需要急診的狀況,所以固定找一家醫院,是比較方便的,一來當場不會因焦慮而慌亂,二來病歷集中,有利於各科醫生診斷時參考。
父親在長庚醫院總共看三個科別,因為心臟病所以每三個月要看一次心臟內科,因為輕微失智所以也是每三個月要看一次神經內科,另外因為骨頭老化所以每六個月要去骨科打一針骨泥,再加上每個月要幫他去拿慢性病藥物,真是走長庚像在走灶腳一樣。每次在醫院所見,除了病患多半是老年人之外,陪病的不是移工看護,就是跟我年紀相仿的六十歲左右的初老者。從醫院裡的眾生相,就可以印證台灣確實已經步入「高齡化社會」,所以對郭強生那本書裡的一句話「初老的我,與一步步走向終老的父親」特別有感。
「初老的我」至少還在台灣, 可以陪伴、照顧「一步步走向終老的父親」,若是已經移居國外,恐怕就是「一步步走向終老的父親」,與「一步步走向終老的母親」必須相互扶持了。這是我們這一代戰後嬰兒潮普遍面對的問題。我的祖父在我還沒出生時就去世了,祖母則已去世三十九年,所以我們的上一代並沒有辛苦照顧我們更上一代的經驗,如今我們在自己逐漸衰老的同時,仍必須扛起照顧更加衰老的父母的責任。
這是幸福,也是壓力,而且近乎宿命。
處理它,放下它
有一次過年期間,和一位旅居國外的同學碰面。他每年春節都會回國,因為照顧他年邁父母的居家看護要回家鄉過年,而且他是獨子,所以他必須回來短暫頂替居家看護的工作。他說他只能趁出嫁的姊妹回家陪伴父母時,才有空跟我碰面,而且他很珍惜能跟父母一起吃飯的每一次機會,所以跟我說相約喝咖啡就好了。
聊天時,他提到他希望每晚都能跟父親睡在同一個房間,不只是珍惜父子相聚的難得機會,也讓母親可以好好睡覺。他在國外還有事業,沒辦法回到國內長期照顧父母,但他能有這份體貼的心,也算是很孝順了。他有計畫這一、兩年就要退休回台定居,但我很擔心,這會不會已經來不及了?其實他自己的身體也不好,必須每四個小時吃一次藥來延緩病情的惡化,我更擔心他根本沒有體力可以照顧父母了。
如果「初老」的人先一步離世,那麼「一步步走向終老」的人該怎麼辦?我有時候也會擔心發生這件事,但卻又有點慶幸,因為這樣就不必傷心面對父母的往生了。不過,除非是意外,先父母而走,我認為其實是子女最大的罪過。我們必須先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這樣一來才有能力照顧他們,二來我們才不會又變成他們自顧不暇之餘的另一個沉重的負擔。
郭強生還在書中提到,他近幾年重看今村昌平的傑作《楢山節考》,因為長年陪伴失智的父親,才終於看懂了。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只有二十出頭,顯然也難體會它的深意,所以真該找機會來再看一次。這部電影描述貧窮人家的長輩如果活到七十歲,就會被兒子背上楢山去等死,以節省糧食來養育下一代。在上山的途中,會遇到非常多的險阻與苦難,有人在路上放棄父母,有人則因為受不了苦而選擇輕生。我們在陪伴年老父母的過程,不就像是片中爬上楢山的旅途,受盡身心的折磨考驗,最終希望圓滿父母的一生嗎?
我有一個朋友,長期照顧失智的母親。他提到就算他已盡心盡力,但母親卻常常以最惡毒的話來咒罵他。他當然知道這是因為母親生病了,但每次聽到都還是覺得心灰意冷,甚至有一次開車載著母親,想直接撞向山壁同歸於盡。
我們當然不該在父母逐漸衰老的過程中拋棄他們,但真的常常會感到疲累,因為任誰都是會有情緒的。我們在教養子女的過程也會有挫折,但他們的未來是能夠有所期待的,一切努力辛苦應該會等到一個美好的結果,但照顧父母卻不然,他們不會變得更好,只會一直老去,努力不過是延緩一個命定的結局,這樣當然是讓人感到無奈的。
法鼓山聖嚴法師的智慧之言:「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成了照顧年老父母時最大的精神倚靠。最重要就是「放下它」,子女但求盡心,就不會遺憾。常常這樣想,路就走得下去。
摘自有鹿出版《第三人生任逍遙:50之後,比理財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