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三合院,就有三戶人家賴此業為生
據說父親年少時放蕩不羈,未曾努力工作過,直到結婚生下我,沒多久被徵調去海軍陸戰隊當了三年兵,退伍後才認真為家計打拚。父親當兵期間,母親到處打零工,採菸葉、打草鞋和到田裡「挲草」等維持生計。
我祖父母除了耕種幾分田地外,兼做畚箕營生。這個手工藝是祖父向住在草屯北投的萬金師學來的;萬金師來自鹿港,他是祖父送走的一位女兒的養父。祖父學來的這項功夫又傳給了他兒子老三,因此祖父過世後,三伯父就繼承這項手藝成家立業。
當完兵的父親曾經在路邊擺攤煎龜殼餅或蛋捲,也賣過香蕉,卻都不順遂,於是打起向同住在三合院的三伯父學做畚箕的主意。即使三伯父遮遮掩掩不情願傳授,但在聰穎的父親認真學習觀察下,又有兒時耳濡目染的經驗,終究將做畚箕的手藝學會。朦朧的記憶裡,約在我五歲時,也是八七水災之後,父母親就以做畚箕、販賣畚箕為生。
曾經在餅店一起當學徒的姑丈和姑姑覺得開餅店要資本,而做畚箕是沒本生意,只要一把柴刀和一支鋸子就可以創業,於是在民國52年也搬到三合院,住到我家隔壁,向父親學做畚箕。自此,這草屯下□鄉下小小的三合院,就有三戶人家賴此業為生,成為家喻戶曉的畚箕生產地。
天一亮,三戶的大家長就各自盤據三合院門口埕和院子剖竹子,削「竹篾仔」備料,「起底」編畚箕雛形。母親忙完洗衣煮飯和小孩上學的家務事,再拿「畚箕底」繼續用一片片「竹篾仔」在經線間上下穿梭旋轉編成畚箕,接著父親「插耳」,即是用較粗厚的「竹篾仔」纏繞成兩隻可以承受挑擔的「畚箕耳」當把手,就完成一個畚箕。他們兩人從早忙到傍□,加上小孩幫忙,約莫可編四十個畚箕,也就是二十擔。
凡住三合院的孩子們下了課,書包一放,就認分地提著小板凳挪個空位坐下來,抓一個起好□的畚箕開始編織。當時做畚箕沒有戴手套,難免被竹刃割傷或被起毛的小竹片刺入手指,常需拿著縫衣針挑出嵌在肉裡的竹刺。年紀大的孩子則要持柴刀學剖竹和削竹片,當然也常常被刀砍傷。我們這些手指頭常纏繃帶、擦紅藥水的小孩,便被村莊居民叫作「畚箕仔囝」。
生意好的時候,我家請過兩三位鄰居幫忙編畚箕,她們一邊工作,一邊或聊著天,或聽收音機播放的歌仔戲。父親則酷愛布袋戲,買了許多套陳俊然布袋戲團灌錄的唱片,邊剖竹邊聽布袋戲。而我在不斷收聽布袋戲和歌仔戲之下,對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孫臏下山、羅通掃北和樊梨花移山倒海的民間故事耳熟能詳。
電視開播沒多久,父親就搶先分期付款買了三合院中的第一台電視機,擺放在臥室裡,每次打開,窗口外莫不擠滿附近的小朋友。傍晚播出熱門的《沙漠之鼠》時,正巧是我們收工的時刻,幾個小童工急急忙忙地收拾地上的畚箕、竹片、椅子,打掃完工作場所,衝去打開電視,看那些英勇的美國、英國士兵乘著吉普車在沙漠中打擊德軍。偶爾,工作忙碌,父母收工較晚,耽誤了看電視的時段,我們皆焦躁萬分。若晚上加班趕工到十點,那就連九點播出的《勇士們》也被耽誤了。
送完貨,父親總會找個有名的小吃慰勞一番
戰後百廢待興,比鄰的中興新村省政府大興土木,在機械動力尚未發達的年代,舉凡造橋築路、開墾填土、蓋房子、犁田耕作或農地重劃做田埂,幾乎都要靠人力來挑磚、挑土、挑砂石,這些都是以肩扛著扁擔和畚箕完成搬運工作。此外,當寒暑假結束,學生重返校園,亦會提著畚箕到處撿拾垃圾和樹葉整理校園。可以想見,畚箕的需求量有多麼大。
以前做畚箕削竹篾完全靠手工,直到民國60年,精明的父親和姑丈聯手到嘉義新東記鐵工廠與師傅討論,研發了剖桂竹篾的機器,加速了竹篾生產量,畚箕一天的產量也就增加到五六十擔,生意逐漸擴張到外縣市。
三伯父承繼父業做畚箕較早,主要銷售於草屯鎮的泰山行等大型五金行。父親做的畚箕除了賣到草屯鎮本地的成發行和源順五金行等,也拓展生意賣到水里、員林、台中、彰化等地。姑丈起步晚,多賣到南投市、名間、集集、埔里等地區。
姑丈喜歡託貨運車配送畚箕到遠地店家,父親則喜歡用後面配備大型貨物架的摩托車,載著畚箕到店家賣貨並收取現金。由於他經常要到水里、員林等地送貨,偶爾會欽點一位小朋友跟隨,摩托車後頭疊著兩層高、橫放的三四十擔畚箕,高過了父親的頭,小跟班就興高采烈地坐在摩托車前面的油箱上,乘風奔馳在蜿蜒的山路上;送完貨,父親總會找個有名的小吃慰勞一番。
至於本地的五金行則由年紀較大的我和弟弟負責,其實那時候也只有十歲出頭,二十多擔的畚箕疊成六尺高,橫置在腳踏車貨架上,用麻繩捆綁牢靠後,矮小的我們必須連跑帶蹭,才能跨上腳踏車座椅,再因車身負載過重,歪歪扭扭一陣子,終取得平衡順利上路。橫置於貨架上六尺寬的畚箕幾乎占據整個馬路□度,時常要閃躲來往車輛與行人,村子的人見了,莫不稱讚「畚箕仔囝」勤快又藝高膽大。
早期草屯地區有來自鹿港的萬金先生父子住北投□做畚箕,祖父因女兒給他領養而習得這項手藝,然後才有下□三合院三伯父、父親及姑丈三戶人家做畚箕維生。三伯父又將這功夫傳授給住在草屯水汴頭的伯母娘家三兄弟。所以,說起來草屯做畚箕的師傅,皆傳自萬金師,且都有親戚關係。萬金師和祖父那個年代都是挑著畚箕到處行走兜售,後來商業行為日漸活絡,才拿到五金山產行販賣。
時代在進步,許多工程建設開始以機器取代人工,鐵或塑膠製畚箕也陸續出現,約民國80年父親因畚箕需求量少,宣告退休。
三伯父和父親相繼過世後,其他師傅也凋零,草屯僅剩姑丈一家獨撐,近年生意門可羅雀,也停工,足見編畚箕的行業將消失於歲月的洪流中。
然而,父親勤奮工作和精準的剖竹功夫、母親彎著背編畚箕的辛苦身影,還有我們幼年邊聽收音機邊工作的懵懂模樣,騎著腳踏車載畚箕橫衝直撞上街的囂張姿態,仍藏在心靈深處,於不經意間浮現眼前。即使編畚箕的行業將消失,我依舊常常不自覺地炫耀會做畚箕的本領,且以擁有「畚箕仔囝」的諢名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