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錯陽差地應徵上文學獎工讀生
電影《愛﹒欺》的開頭，一對年邁的夫妻在睡前守著床邊的電話，因為焦慮而無法入眠，到了深夜，電話終於響起來，那是一通來自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團隊的電話，通知老先生獲獎的消息。夫妻兩人緊張地在話筒一端回話，掛上電話後，他們如孩子似地暢懷大笑，在床上牽起手來又叫又跳。
每當說起文學獎幕後，我總要想起這部片子裡，那一通神祕、僅能聽見聲音的電話，與接聽者那欣喜溢於言表的神情。2013年，大學三年級，在投稿文學獎多次失利後，我卻陰錯陽差地應徵上了三大報之一的文學獎工讀生，得以近身學習一個文學獎是如何辦理。和朋友說起這件事，他們笑起來，覺得這就像是一個選拔不上太空人的人，以旁門左道的方式，藉機登上一艘觀測星體的飛船。
每個星期我進公司三天，從整理稿件、裝訂、編號分類開始學起。沒過多久，原來負責辦理文學獎的同事說她要休長假了，後續會由另一位新聞部的記者來接手。記者來了以後，才忽地驚覺我們只是一群搞不清楚狀況的菜鳥工讀生，這下該怎麼辦？她只能認命地每天掏翻電腦桌面的交接資料夾，重新摸索活動流程。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在一旁等待她吩咐新的工作事項，一面學，一面在內心想著，啊！原來文學獎就是這麼一回事。
文學獎截稿日後一天，稿件大量湧入報社，用手推車一車一車載運到辦公室，沒多久我的座位幾近被稿件淹沒。整個下午，機械式地一封一封裁開信件，編號，建檔作者資料，感到乏味的時候，便偷閒地讀起稿件，暗自竊喜自己能在所有評審工作開始之前，搶先閱讀那一年度的稿件。
即便工讀生的工作不會直接與作家聯繫，原本遙遠的作家面目，仍然在辦理文學獎的過程中，漸漸立體起來。印象中寄出稿件後不久，一位孩子尚幼的作家來信求救：「真抱歉，收到的稿件都被寶寶汙損了，能再寄一份過來嗎？」我想像作家在柴米油鹽與幼兒尿片中爬出來，手忙腳亂地打開電腦寫了這封信。另一次評審會議當中，一位文字讀起來溫軟緩慢的作家，本人卻是出奇地豪爽俐落，速戰速決地評選出獲獎作品。
經過半年的工讀經驗，我以為自己已經能勝任所有籌辦文學獎的細項，於是接下了學校裡校園文學獎的散文組組長，沒有想到評審會議尚未召開，便遇上了極為難堪的事。
文學獎的複審評審，必須圈選作品編號，以及提供數百字的短評語，一位評審老師提供編號後，遲遲沒有提交評語，工作團隊透過電話、簡訊，都沒有辦法直接聯絡上他。一日夜裡，我結束在台北車站附近的打工，正搭乘公車返回士林，一串未知的電話號碼打了過來，原來是那位評審老師終於回撥電話。他厲聲說自己並不知道複審需要撰寫評語的事，一口咬定是工作人員交代不清，接著愈說愈激動，最後揚聲罵了幾句髒話，碰地一聲，電話掛斷了。
在搖晃的公車上，我翻出過去的通信，信上分明清清楚楚寫著評審細則，我卻沒有勇氣再次聯繫他，只能捏緊手機，不知所措地哭了起來。許多年以後，才偶然得知當時作家已經罹患憂鬱症，而後，也再無機會當面釐清了。
「評審會議吃什麼？」是一門學問
這件事發生以後，我謹記在心──在聯絡評審的時候，比起一大段文字，簡單的條列式說明更管用，寄出信件之後，務必要來回溝通，再三確認對方已經明白（至於書信往返的多寡程度，大概就和植物的澆水量一樣難拿捏）。文學獎結束以後，他人往往只能讀到作品集裡的會議紀錄與得獎作品，然而數萬字的篇幅之外，還有無數的來回書信，這些用語細節，也足以集結成一本教科書了。
舉辦一個文學獎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唯一一個我以為比較容易掌握的，大概就是文學獎活動中的飲食了。「評審會議該吃什麼？」乍看簡單，其實也是一門學問。
若評審會議在餐廳內舉辦，便需要在預算之內，尋找不限時的獨立包廂，除了桌面寬大、採光明亮、有充電插座，還要預先調查葷素，以及向餐廳確認需要久候的料理。如果評審會議在公司會議室舉行，以餐盒的方式供餐，則相對簡單，可以事先避開一些好惡分明的爭議性食物（例如香菜、芋頭、洋蔥）。我的心裡有一張「不能訂購」的餐盒清單，隨著工作經驗而逐年增加：
不訂購奶油蛋糕，以免蛋糕傾倒，奶與蜜在盒子間流淌。不訂購美乃滋夾心產品，以免在熱天裡酸腐。不訂購玻璃罐奶酪，以免在搬運時碎裂，或扛得腰痠背疼。不訂購過於堅硬的堅果點心。不訂購餅屑掉滿地的糕餅。不訂購一口咬下，便沾得滿臉脫妝的食品。
秉持著以上的原則，我常常在評審會議前，發揮土象星座的執著，地毯式地尋遍甜點店，請店家在活動當天早上現做餐盒，再跨越大半個台北市，運送到評審現場。當不只一位評審在冗長傷神的馬拉松式評審會議中拆開甜點盒，咬下一口驚呼：「這是我在評審會議中吃過最好吃的甜點！」或者是「這太好吃了，我要帶回家給我的小孩吃」，便讓我感到一切都值得了。
至於評審會議上，可能隨機產生的其他事情──例如評審記錯時間搞失蹤，例如現場發現少印了其中幾篇稿件，例如相反意見的兩人爭得面紅耳赤……這些核彈等級的失誤，我總是不願意去想。再等等，再等等，一切混亂過後，就有一批文學的星星要出來了。
作者簡介：
Chin，八年級生，桃園人，現為媒體編輯，作品散見於報刊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