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正因愛台灣,所以也要愛大陸
沈君山一九九九年第一次中風,影響不大,可以行走和書寫。二○○一年「九歌」為他出版散文集《浮生三記》,仍然為兩岸事多所著墨。我在《聯合副刊》上發表一篇讀書心得:〈尚思為國戍輪台?──沈君山的新書與舊夢〉,認為台灣的政治環境已經變了,以他的出身背景,恐不宜也不能再為兩岸操心。他應該珍惜自己的健康,轉變生活重心──發揮另一長才天賦,多寫寫文章。
我在這篇小文中指述,陸游六十七歲致仕,蟄居紹興鄉下,身在田野,心存社稷,某夜風雨大作,他賦詩曰:「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他最後雖未能迎回二帝,更未能阻金兵南下,但留下九千三百首詩,一百三十首詞,亦足以不朽。沈君山有彩筆如魔杖,可點石成金,除了兩岸問題,難道就沒有別的事值得努力?我認為,在出此「新書」之際,他的「舊夢」也該醒了。
沈君山讀到文章,給我寫了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話:「中國老知識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聲聲入耳,事事關心』,總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才算男兒本色。兩岸的事,身老力衰,去春赴京兩次,要管也管不動,何況人家不要你管。但都放手了,活著有什麼意思?」他還把我所引陸游的詩,改了幾個字以自況:「僵臥清華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中南海事入夢來。」聽聽這話,這口氣,似乎下定決心「拒絕悔改」了。
二○○五年,沈君山第二次中風,雖然思考力未減,但行動能力已大為衰退,手不能寫,足不能行,卻為「漢聲」編寫一套五卷本的《沈君山說棋王故事》的書。中日韓、老中青三代棋王吳清源、木谷實、林海峰、曹薰鉉和聶衛平都入列。沈君山自青年時期即浸淫於棋藝,如今回歸舊愛,心有專屬,他的「兩岸狹心症」也許會慢慢好起來。但二○○八年到了,台灣政壇狂飆再起,而台灣的前途與大陸不可分,兩岸問題再受重視,於是沈君山的「舊病」復發了──也許不是復發,而是根本從未痊癒過。
二○○七年四月廿八日沈君山給我一封信,透露正在「為他人作嫁衣裳」,他是「兩岸關係議題的主筆兼顧問」,隨信附給我的兩篇「大塊文章」,是他兩岸意見的說帖。
對兩岸間事,沈君山這幾十年來未嘗須臾離。他深知,兩岸問題如不能和平解決,一旦訴諸武力,不僅大陸將受創傷,台灣更將生靈塗炭。解此困局而登斯民於衽席,是他平生最大心願,現在有人要用他的兩岸政策,他立即興高采烈起來,寫信還擊我,「對在下還是小看了些」,他雖然「僵臥清華」,但「不致只能不自哀」,也不是「尚思為國戍輪台」,而是「尚能為國戍輪台」──意謂自己的主張將來有可能實現的一天,那不等於在輪台最前線打了勝仗了嗎?
作過國立大學校長和「不管部大臣」的沈君山,會在乎什麼「主筆兼顧問」?「幕主」馬英九雖然是他的好友,但以沈君山的人品與學養,他會只在乎一人一家之興衰?這位兩岸議題沙場上本應解甲歸田的老兵,一聽到號角響起,立即拖著「剩體殘軀」,跛著腿,拄著拐杖,飛奔衝鋒前去。原因無他,他對華族有情,對中國有情,對台灣有情。如是而已。
沈君山「為人作嫁」的「兩岸問題說帖」,主要包括四點:
一、兩岸目前不可能達成一個雙方同意的終極模式。
二、但可以建立一個過渡的分治架構,以防範意外衝突並促進交流合作。
三、經過和平演變,中共達成民主化的時候,就是分治架構轉化成終極架構的時候。
四、終極架構之決定,須經由雙方人民分別之同意。
大選尚未開始,他的兩岸政策尚未啟用,沈君山二○○七年第三次中風,隨即臥床不省人事,前後十一年,他的理想,他的主張,甚至他的人生,都隨之結束了。
他期望台灣民主化,等到的卻是民粹化;他也祝望大陸自由化,等到的卻是更嚴密的控制化。至於兩岸關係,尤見漸行漸遠;一方是「獨立公投」,一方是「反分裂國家法」。甚至他對台灣最具體、也很重要的貢獻,「中華─台北」奧會模式,都被他一同奮鬥的夥伴和這個莫名其妙的政府,拿去公投「作廢」呢!病中的沈君山,若仍有意識,其心情惆悵可知,意興蕭索可知。他走了,不也算是解脫?
但是我們留下來的人能解脫嗎?環顧世局,回望台灣,想到崔顥「黃鶴樓」的最後兩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下)
沈君山 大陸人 愛台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