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教我看繪本好不好？」這天我一如既往回到家、洗完澡，兒子坐在床上，一本讀了好多次的繪本攤在那，滿心期待要我和他一起讀。我當時只覺得累。每天工作十二小時，看厭了成堆刑案的虞詐和暴戾而身心俱疲，哪怕蓋著芒草所編成的粗被，也能令我沉沉睡去。
倏地，我想起那女孩的模樣。
那天一早收到線報後，埋伏沒多長時間便成功抓捕了一名通緝犯。他此番下獄，要出來便是五、六年後的事。被捕後，他幾乎抽光了整包香菸，坐不能安，站又遊來蕩去。直到他的妻小到局內探見，他才將愁容收斂。
將他們引到辦公室外的涼亭談話，我則站在幾公尺旁看著，雖然聽不見說了什麼，然而哪怕內容再怎麼無關緊要，都是他們短期內最後一次的互相溫柔。
夫妻倆哽咽著說話，女孩撫著父親手腕上的手銬，天真地問她爸爸為什麼被綁住？男人猛吸鼻涕的聲音蓋過了他的回答。小女孩仍然笑嘻嘻的，想來在她誕生後的三個年頭，大抵也是幸福地成長過來。即使犯了錯而必須接受律法懲罰，我相信一個男人的父職天性，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他終究只是個寵愛孩子的父親而已。
僅此一點，我跟他毫無分別。
兒子攤開的繪本呈現著一大幅精美彩圖，有藍鯨、抹香鯨、熱氣球和飛船，兒子說這是大海和天空相遇的地方。是啊，這是我第一次和他一起讀這繪本時，教會他念的繪本名。一本充滿奇幻想像的男孩故事。兒子指著藍鯨說這是爸爸，指著抹香鯨說這是媽媽，最後再指著一條小小的魚，小手在胸口上輕輕拍著說這是我。
兒子的年紀與那女孩相仿，同樣天真，對很多事一無所知，只能跟隨平常相處的父母親，父親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母親說什麼他就說什麼。因此我同時也認為那男人不算是個好父親。他犯錯的後果，就是讓孩子在往後五年時間失去一個父親，失去一個真心疼愛她、在她不小心犯錯可能也會打手心處罰的父親；他犯錯的後果，竟是由一個三歲女孩承受。
那我呢？
白天起床上班時，兒子仍在酣睡之中，我只能短暫地看看他無憂的睡容，然後換身衣服出門；他起床後睜開眼看到的，並不是我。晚上到家，又離他的入睡時間不遠了，於是在這短短的相處裡，我還能夠做些什麼？生計和生活常常未必能夠集合，但只需要一些交集，便足夠我們多做某些事，某些微小卻能慢慢變好的事。就像地平線是大海和天空的集合，在繪本的世界裡、孩子的眼裡，可以容納藍鯨、抹香鯨、熱氣球、飛船及其他因想像而存在的事物。
我環抱著他坐在床上，「好啊，我們一起看繪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