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連續劇風靡整個島上的年代,她正讀小學,偶然看到電視上瓊瑤御用女主角劉雪華受訪,應主持人要求,當場表演十秒落淚的哭功。她在螢幕外忍不住好奇跟著數,大概才數到五、六秒,特寫鏡頭裡,劉雪華的一雙大眼已盈盈貯滿淚水,一眨眼,眼淚立刻撲簌簌掉落,像極斷了線的珍珠。後來她才知道,劉雪華很早就有「水龍頭」的稱號,淚水一轉就來。這畫面自此在她心裡流連不去。尤其小學生每日嬉戲玩耍,不知怎地,老有些飛沙細石偏就那麼湊巧掉進她並不很大的眼裡,扎得她刺目也刺心;小腦袋瓜裡滿是憂慮:萬一刮傷了眼球外那一層薄薄的、濕潤的膜……課本上說此時萬不可用手揉眼,只能閉目讓眼淚將異物沖出。那個片刻,她總格外羨慕淚水收放自如的劉雪華。
焦慮也許灼心,從而加速眼睛的乾涸?她不曾成功自體沖刷出眼中惱人的不速之客。如果是貝類──她閉上眼睛,於些許的疼痛不適中不無浪漫地揣想──眼瞼底下經年累月的包覆與蘊積,或早已成一片晶瑩溫潤的珍珠海吧。
其實她也能哭。青春時期某回母女激烈爭執後,她大哭不止,哭到連母親都軟下身段,好聲好氣地安撫,都已經不罵妳了,為什麼還一直哭、哭、哭……
她抽抽噎噎、涕泗縱橫,委屈中又彷彿有些理直氣壯地回應母親,因為、因為,我只要一哭……就會哭很久……
這個淚腺一啟動就難停止的女孩,偏偏在眼裡有沙的緊急時刻,半滴淚都召喚不出。
去年疫情稍歇之際,悽惶送別從小帶大她的阿嬤。匆匆又過年餘,想念的淚水卻時時伺機而出,無聲氾濫。
譬如,喝熱湯時,想起年老力衰、很久不再下廚的阿嬤,曾破例殺雞掌勺,只為親自煮一鍋噴香的麻油雞給剛生產完的她、只因惦記著她曾說愛喝。
譬如,打開抽屜看到泛黃的紅包袋,是她連生了兩個可愛的女娃後,阿嬤掛心她會否有生男壓力,特地塞給彼時猶在襁褓裡睡得如香餑餑的嬰兒,說要包來招小弟的。
譬如,半夜起身如廁,於一片漆黑中猛然想起童年睡前總會幫她準備小夜壺的阿嬤不知此時何在。
譬如,陪孩子們看電影,看大雄和哆啦A夢緊緊相擁的一幕,忽然心頭一酸,想起也曾有人這樣無怨無悔地愛她……
年到四十有二,終於,她也有了那把打開水龍頭的鑰匙,輕輕轉開,是一片霧藍的海,月光下,溫柔地閃動珍珠般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