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今年九十六歲，去年不慎跌倒，髖骨骨折，手術後不良於行，得有專人照護，住進了安養中心。

由於安養中心離住家不遠，我得空就會和太太去探望她；家族中的叔叔、嬸嬸、姑姑們，也排班輪流去關懷。因而老人家雖然住進陌生的環境，每天倒是可以在不同時段，分別看到兒女、媳婦、孫子，一點也不寂寞，很快就適應了新生活。

每次我去看她時，由於都戴著口罩，她會先對著我發愣。直到我拉下口罩，跟她打照面，她才會咧著無牙的嘴大笑起來。

她會千篇一律地問我：「呷飽嘸？」、「媽媽的身體有好嘸？」、「兩個囡仔讀幾年級了？」、「阿叔有安全嘸？」……而我總像說著早已熟背的台詞一般，讓她放心，在世界不斷變換的運行軌道裡安住。

阿嬤之所以擔心二叔的安危，乃因她如今只剩這個兒子了。十五年前父親病逝，三年前三叔也因病撒手人寰，這些對她是巨大的打擊，以至於在散亂而不斷流失的記憶裡，她不斷想要確認：「孤子」是否保全？

在跟她對坐的半晌裡，她也不斷喃喃說著：「孟昌是我的孫，孟昌是我的孫……」並複述我平日的工作狀態：「你要去教書，還要去演講、寫文章。」我握著她的手，微笑頷首，肯定她的記憶精確無誤。

其實，在不斷老化之下，阿嬤對我們的記憶，已經有許多「竹篙鬥菜刀」的情況了。她偶爾會叫錯我們的名字，搞不清楚我們在家族中的排行，甚至有段時間，還一直擔心二叔被特務抓走，彷彿還活在白色恐怖時代。

所以，當她能精準說出我的名字、工作狀態，並在我推著她的輪椅回房，不斷對旁人說著：「這是我的孫、這是我的孫……」時，我可以強烈感受到，她不願輕易將我遺忘，她正強悍地護衛著我們之間的連結。

阿嬤，雖然老衰也不斷在改變我對妳的記憶，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在父親重病住院、母親得入院看護，而我和妻又必須外出工作時，是您守護著我們的家及當時出生還不滿一年的稚子。

那天，阿嬤對我和妻說：「若是大家都平安，我就放心了。你們趕快回去休息，時間不早了。」

歲月不斷往前推移，但我們都不願輕易棄守對彼此的記憶。所以，我笑著對她揮揮手，並說：「明天還會再來看你喔！」

那年，我和鄰居張嬸一起報名社大的日語課。我是為了能和受日本教育的媽媽以日文聊天，而張嬸是有個日籍媳婦，結婚生子後回日本繼續學業，把孫子阿胖交給她照顧；眼看孫子五歲了一句日語都不會說，為方便和媳婦溝通，也希望孫子能與媽媽互動，祖孫倆便一起來上課。

我們這群老人雖然學習認真，但是記性差，老師教完走出教室，我們就忘光了。為了能加強記憶，我們用不同顏色的筆在聯絡簿上勤做筆記。由於每個人記錄方式不一樣，有人以畫圖為主、有人用客語或國語做註記，所以聯絡簿五花八門，各異其趣。

反觀可愛的阿胖，不識字，不用寫筆記，憑著超強的記性，把老師說過的話都記住了。即使說得臭奶呆，仍能把日語的柔和詮釋得很到位，讓我們自嘆不如，也常請教他。為了感謝他，我們每問一遍就在他的聯絡簿上簽名，於是他的聯絡簿上都是我們這些老同學的名字。上完一學期後，他就被父母接去日本了。

如今每次開口說日語，就會想起那段「祖孫共學」的快樂日子。

常言道「小孩是夫妻生活的調劑品」，原以為這只適用於年輕夫妻，沒想到該金句也適用於我家耳順之年的父母。由於我和弟弟們已在外成家，家中只剩父母和兩隻柴犬作伴，為排解寂寞，活潑外向的母親多年前就找到退休後的方向，她不僅繪畫上由業餘轉為職業，更在六十多歲時修讀研究所；相反地，靦腆內向的父親，退休後習慣在家與電視與伍，鮮少有社交活動。兩人一動一靜，看似無交集，卻不時有所摩擦。母親嫌棄父親無所追求，父親則不滿母親整日嘮叨，兩人的拉鋸戰只能在假日與孩孫相聚時得以舒緩。

「你們都什麼年紀了，還會冷戰喔？」我私下詢問母親。她話匣子一開，便劈哩啪啦地開始向我吐苦水，母親說的一切相當微不足道，但她說得口沫橫飛外加多變的手勢，像極了小朋友告狀的行為。其實，對於父母而言，子女永遠是父母的調劑品，而這種調味劑是以不同形式存在──子女年幼時，夫妻間的關係會因小孩的童言童語而有所潤滑；子女長大成人後，夫妻間的矛盾則是透過向兒女傾訴來疏導。一樣的調劑品，卻能發揮不同的調節程度。

母親向我訴苦完畢後，緩緩走進廚房，並喃喃自語：「今天中午我煮家常麵給妳和爸爸吃。」我看著她的背影，會心一笑，說好的泡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