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化公共空間圍牆經常可見「我愛彰化不說髒話」的醒目標語，大概是繼保密防諜的愛國守則之後，最能使人立正站好的呼籲。

這樣寫，不擔心彰化人口流失嗎？可能不會，為了黏嘴的爌肉飯。

局勢陰險的時期，多事的間諜或許會偷渡這份重要情報，在暗夜中嘟嘟嘟敲打「I Love Changhua I Curse Not」摩斯密碼，與智慧過人的菁英智囊團研擬對策；然而在承平時期，這樣的告示更像帶點恐怖陰影的純愛電影片名，手電筒照瞳孔拷問愛情忠誠度的那種。

寫在牆面的精神吶喊，宛如一列戒疤，提醒人們戒慎。多少人以愛之名，在彼岸持高潔的理由呼喚浪子，希望對方棄暗投明；又有多少人在邊界設置成排軌條砦，防堵可疑的匪類摸黑登陸。

倘若可以盡情在閒置空間留下白底紅字的巨型宣傳標語，或許確實能帶「劈啪！」抽鞭子般的警示效用。比如在自助餐廳的牆面寫：「消滅米飯一粒不留」，時時刻刻提醒食客盤中飧的辛苦；在理髮廳牆面寫：「單純理髮嚴禁寒暄」，讓造型師與客戶都放過彼此，禮貌性客套可免。

如果放任我心中的吶喊都寫成牆面標語，小心，那可是銀河般的長度。

我實在不是喜歡拿紅筆畫圈圈記重點的人，如同我不愛使用驚嘆號，對精神標語過敏。以往老師常祭出教戰守則：「這段話很重要，請畫重點。」課堂上立時湧現鉛筆盒掀蓋、色筆拖曳圈點、直尺就位的忙碌聲響……彼時我常常執筆將課文旁邊的偉人畫上濃密的鬍子和刀疤，像錯拿刺槍開罐頭，像躲在壕溝裡不小心睡著的小兵。

後來考題到底難不難呢？反正沒人記得。

媽媽從台北嫁到嘉義，一年之中只有趁著我們放暑假才能回娘家一趟，那時只能搭平快車，沒有專屬座位，火車到站後，爸媽先將年幼的小妹及行李從窗口「丟」進座位，再領著我們魚貫上車，這樣在長程旅途中才會有座位。

約莫七、八小時，火車緩緩駛進台北車站，之後再轉車，到達外婆家時天色已經暗了。此時外婆早已引領企盼等在庭院了，屬於我們與外婆的快樂暑假，從此正式展開。

我們的遊戲場，是一棟日式建築的校長宿舍，除了庭園和玄關，還有三大間鋪著榻榻米、以滑動式拉門隔出的房間，更有擺放著鋼琴的客廳及有著檜木大澡盆的浴室。這些對年幼的我來說，就像一座迷宮，最適合玩「躲貓貓」，躲在任何一處，都有神不知鬼不覺的妙處，是我們嬉戲的快樂天堂。

晨起，我們坐在客廳的木地板上，外婆彈著琴，我們跟著旋律哼唱，身為國小音樂老師的外婆，也是我們音樂的啟蒙老師。有時外婆也領著我們去爬山，沿途唱著「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清澈的童聲縈繞在整個山間。當時的泥石子路並不好走，但外婆一句句誇讚，就能鼓勵我們爬完全程，之後心滿意足地吃著外婆犒賞的冰淇淋。

一天中我最期待的是夜間的沐浴時光，檜木澡盆以磚頭和鐵片墊高，底下燒著柴火，當熱氣蒸騰，身體洗淨後，我們就直接跳進木桶，四姊妹打水仗，水花與笑聲充斥整個空間。

有許多嶄新的體驗，都是外婆與我們共同完成的，第一次彈琴、爬山、品嘗冰淇淋、用檜木盆洗澡……但快樂的時光倏忽而過，在我小學四年級時外婆過世了，快樂時光戛然而止，帶給我們無限傷痛。

時光流轉，倏忽已過將近五十年，但外婆用心營造的快樂氛圍，濃得化不開，足夠讓我們姊妹一輩子回味。

原本放在客廳，經過時還會看上幾眼，然而工作一忙，心思全被占據，縱使小巧可愛的盆栽就在眼前，也彷彿披了隱身斗篷，完全看不見。等到有一日工作稍緩，心神回來時，驚覺盆栽真的消失了。

心中懷疑是否因為疏於照顧，小恐龍已生病而亡。趕緊詢問母親它的下落，只見她指了指外面陽台，才發現到小恐龍已成長茁壯，在陽光下精神奕奕，身邊還圍繞著過往我和父親帶回的花花草草。

原來，我們隨便帶回的綠色植物，被遺忘在角落後，成為「綠色浪浪」。好在母親將它們安置在陽台，猶如「綠色浪浪之家」，靜靜等待我們想起的那天。

現在，我努力向母親學習綠手指的技巧和養護花草的心。言談間總不乏說著哪株草要進入青春期了，哪片葉緣開始生小孩了，家人聽後，都不禁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