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 蔡宜家專訪】人生如果不能哭,那就大聲笑吧
──林蔚昀與她媽媽的寄生蟲
波蘭語譯者、作家林蔚昀在今年出了一本自傳體散文-《我媽媽的寄生蟲》。她誠實的自剖,掀出一段讓人不忍卒睹的內裡,但她幽默的行文方式,又讓讀者在流淚的時候同時爆笑出聲。
媽媽是一名熱愛學術研究的寄生蟲學者,甚至「會在身體內養蟲」,一度引起家庭革命。林蔚昀曾忌妒寄生蟲奪走母親的愛,多年後,她以寫作重新檢視了自己和家庭之間的關係,將這些長住在心中的蟲「製成切片」,細細的保存下來。
感受不到愛與認同 痛卻無處可發洩
認識林蔚昀,是從她的波蘭譯者身分開始,2013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成為首位獲得此殊榮的台灣人,同年獲得中華民國〈文化及藝術〉類十大傑出青年獎項。著有《平平詩集》,譯有《鱷魚街》、《給我的詩 ── 辛波絲卡詩選1957 – 2012》、《走路的藝術 ── 魯熱維奇詩選1945 – 2008》等作。
父母都是留美回國任教的教授,卻告訴林蔚昀不必在意成就。看似自由開放的人生,卻開始失控──14歲開始用美工刀割自己、出國念書和酗酒者交往、婚後憂鬱症發作被送入院。她害怕洩漏自己的內在、被別人討厭,始終覺得自己像個寄生蟲般,無論是經濟或是心理,都依附在原生家庭,只好不斷的傷害自己,再逼迫別人原諒她,藉此獲得被愛的感覺。
回憶集結成冊後,她反倒有了新的思維。「原生家庭會影響我們一輩子,也是堆疊出我今日樣貌的一段歷史。然而,歷史的存在,不是為了停留在以前,雖然我還是很在意媽媽,但我和先生、孩子間的關係,才是我現在要面對的。」
「並不是寫了這本書,就要有個快樂的結局。憂鬱症是不可能突然啪得一聲就消失,然後就天空一片蔚藍。」真實人生反而不是戲劇,書是結束了,但人生還要繼續下去,文學可以成為人生的支柱,但是不能改變它。「要在現實生活中過得好,還是要靠自己努力的。」林蔚昀笑著說。
五年前,孩子五個月大的時候,她因為和丈夫吵架被鄰居報警,被強制入院。那段經歷,讓她強烈感受到「不自由」的痛苦,好像被一個巴掌打醒。於是她開始找醫師做治療:「一開始我覺得他會施一個魔法,從此我的人生就會一帆風順,但他告訴我,並不是要把這個病摘除,也不是他在治療我,而是我在醫師的協助下,學會如何和憂鬱相處、和我自己相處,並且學會對自己好一點。當我開始對自己好,和別人相處也比較放鬆了。」
是悲劇也是喜劇 「帶屎」人生照樣能過
林蔚昀寫出來後,我們卻看到這個家庭喜劇的一面。因為終年與寄生蟲話題為伍,「保健防蟲」就成了家中的大事。家人關心對方的方式,是今天大便的形狀,排便順不順暢。「很不文青吧,但我就是這樣長大的。」她說自己其實有潔癖,到九歲還不敢擦屁股,但卻總是常常陷入最髒的狀況。
她竟然取笑起自己的「帶屎」歲月──「到親戚家上廁所,結果馬桶塞住,只好用手撈出衛生紙;上完廁所後發現衛生紙中鑲嵌著看起來像蒼蠅的東西;大便完後發現沒衛生紙,只好撿其他人用過的擦……」。諸如此類,卡夫卡式的荒謬情節,不停地在她生活中上演。
為什麼要寫寄生蟲、大便,這些一般人覺得很髒的東西?她說在喜劇中,常常都會有和「下半身」有關的玩笑。無論是性或是排泄,都是一種解放。她把悲劇寫得如同喜劇,「可以笑出來,就不會壓力那麼大,但很多人告訴我,他們都看著哭了。」
現在的林蔚昀喜歡聽故事,更喜歡說故事,她曾經想把《我媽媽的寄生蟲》寫成小說,但「越寫越覺得,畢竟是很內心的東西,就成了散文。」但她也認為一個人的生命經歷是有限的,寫完並不表示要跟這段經歷說再見了,而是仍可以不同形式再被書寫。
孩子作為一個人 必須被平等對待
「我很討厭『你已經幾歲,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任了』的說法。人當然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但那必須是一個清楚的選擇。」。林蔚昀認為父母對孩子的影響是一輩子的,不該被階段所切割,重要的是,若沒教會孩子如何選擇、面對人生,那就不是「放手」或「放生」,而可能會變成「放死」。「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需被當成一個平等的人來看待。他過的不是父母的人生,父母必須教會他怎麼選擇。只有當他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他的負責才有意義。」
林蔚昀正要開始著手翻譯一本波蘭兒童人權之父柯札克(Janusz Korczak, 1878 – 1942)的著作,他曾說:「沒有孩子,只有人。」她說明,孩子是和父母一樣平等的人,只是有不同的情緒和衝動、想法。並不是要放任孩子,或是成為虎媽,而是學會怎麼去跟一個和自己不同的人相處。
「這是一個非常任重道遠又危險的關係──因為沒有一種關係像父母與孩子的關係那樣權力不對等。有人會覺得和孩子相處,要不就放任,隨他發展,不然就管得很緊,近乎控制。但我覺得在這兩者之間,還是有許多可能性的。我試著把孩子當成一個人,一個和我平等、需要我尊重的人。但是我也沒忘記,我也是一個人,我也需要被尊重。我們的相處,就在兩個人的需要之間拉扯,試圖找出對話的空間、試圖找出共同的路。」她也希望這樣的觀念,能傳達更多台灣的父母。
用各種方式 讓波蘭和台灣談戀愛
17歲時,她把自己獲得全國文藝營首獎的散文〈我的強迫症及其他〉改編成戲劇演出。「做一齣戲,是一群人一起完成一件事,戲散人就散了,但那段期間的親密感,是非常強烈的。」她曾經是害怕人的,到後來卻開始好奇這種親密感,以至到英國念戲劇。
「我很惋惜的是沒走劇場這條路,但我現在以別的方式在延續它。」她在波蘭以說故事的方式,演出台灣作家吳明益的《複眼人》,也帶波蘭劇團到台灣交流。「也許等我比較有勇氣以後,就可以繼續做劇場了。」她盼望藉由劇場交流,帶給兩國更美好的經驗交流。
提起台灣這故鄉,林蔚昀說一開始出國是想逃離這塊土地,在英國念書那段日子,她以為自己並沒有鄉愁,但其實是在壓抑鄉愁。「爸爸來看我,錄了一段媽媽的影片,媽媽問我過得好不好,講著竟然哭了,但覺得好笑又笑了。我看著也又哭又笑。」她才發現,原來媽媽是感情豐富的,而且非常愛她,只是一直不擅於表達。
波蘭曾是共產國家,因為共產時代的官方宣傳,也對台灣一直有許多誤解。她帶先生來台灣,先生從陌生到愛上台灣,還拍了很多台灣的彩繪變電箱回去做分享。「以前我會很明確的去思考什麼是藝術,認為彩繪變電箱很媚俗,但跟著他,以一個新的方式看待台灣,這才發現台灣的一切都很可愛。」
「這就很像我們的婚姻關係,一直在演化。」她和先生很多意見都不同、也會吵架,但他們還是能夠對話,漸漸變成「先生和台灣談戀愛,林蔚昀和波蘭談戀愛」。
對話重要 接受自己也很重要
「哪個國家不會有狗屁倒灶的事情,台灣值得為自己的文化、社會和人驕傲。」她比較兩個國家民情,說台灣人和波蘭人批判自己的功力都很高強。台灣人會說台灣鬼島,波蘭人看國家不順眼,則會說:「這就是波蘭」,罵歸罵,這兩個國家的人民依然深愛著這個國家,也以自己的方式為它努力。
意見不同沒關係、吵架也沒關係,「重點是,我們能不能在吵完架後,繼續坐下來談呢?」她知道有人總會以國情不同來質疑,但她認為重點在於對話,並想出一個可以繼續走下去的方案。
在波蘭、台灣、英國之間遷移,林蔚昀把三個地方都當成自己的故鄉,因此預計下一本書叫做《易鄉人》。除了自己的故事,她也想蒐集在台灣的波蘭人、波蘭人在台灣,甚至是島內、城市內部遷移的故事。今年夏天,她也打算回台待一年,好好的探索父母的故鄉-桃園和宜蘭,也希望學會台語,能遇見更多的人、和他們對話。
「對話重要,接受自己也很重要。」林蔚昀穿上大衣,又準備奔赴下一場面談,她笑說:「好忙,回台灣好像出差啊!」回台灣的每一刻,她都閒不下來,看得出她迫切渴望為台灣和波蘭做更多事,也更加讓人期待她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