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不要寫喔!」重新聆聽雨天夜間在咖啡店進行的訪問錄音,忽然發現,這可能是黃麗群說了最多次的一句話。
《海邊的房間》出版近一年來,幾度獲得文學大獎卻出手謹慎、難得的作者,難免要受到許多關注。仔細整理,發現包括《自由時報》、《聯合報》和《中國時報》,皆有針對新作的訪問。由網路書店博客來所架設、提供諸多書籍相關主題企劃及花邊的平台OKAPI亦有人物專訪。對於黃麗群來說,這無疑是格外入世的一年。雖被形容為「對於被稱為『作家』一事感到抗拒、敏感,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中時開卷,林欣誼,2012/02/11)但基於為作品服務的精神,還是得站出來面對好奇提問,一一給予說法和解答。
●半文藝中年
身為一個文學作家,曾經擔任副刊編輯、藝文記者,正巧都是和所謂的「文學圈」稍微近身的工作,不但符合某種制式想像,對於寫作的影響,似乎也傾向於正面。黃麗群說:「在文學副刊工作的好處是,可以很快看到很多好的作品,對文字的敏銳度,也容易保持在某個水準之上。」
在這樣的前提下,就令人不免猜想了,怎麼她會忽然決定要轉換跑道,到時尚雜誌任職,後又轉往週刊擔任時尚記者,變成了其自述的「一個四不像的半文藝中年」?
對於這樣的半途岔出,黃麗群表示,其實並非是特別有意識的選擇。「只是後來,我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特別care文學這件事,就想也許可以找點其他好玩的事情來做做看。也可能是個性使然吧。我畢竟是一個渾渾噩噩的人。這你可以寫!」嘗試整理職涯路線的同時,忍不住也努力貶抑了自己,並且語氣堅決,玩笑話般不留情面。
「再者,我也覺得人不適合把真正的興趣當工作。因為把興趣當工作的話,很容易興趣就毀了。如果連興趣都毀了,人生就毀了。」偶爾冒出一句沒有餘地的表述,則容易使人聯想到部分她筆下小說人物的性格,生命價值觀充分冷卻固著,每當和淡漠世界、無端宿命之類反骨命題硬碰硬,往往頹然地敗下陣來。
然而現實生活裡的她,分明掌握有大量的灰色地帶,足夠去包容人性裡的易折和猶疑。讀哲學系的她曾說:「哲學無法提供你一套人生的『說法』,因為它就是一門『尋找說法的學問』。」(自由副刊,葉佳怡,2012/04/15),或許也適合總結為「文學的功課」。
「不過這一點也不勵志喔。」她補充,指的仍是改變職場方向的事,卻帶出另一個主題的核心風格──她自己的小說。
●人是很容易壞掉的
在各方關於《海邊的房間》一書內容的評論中,最為集中的特色,無非是書中人物經常使人驚心的黑暗氣質,以及彷彿將人間風景沖洗以負片形式的悲慘遭遇,例如「欲迎還拒地想在現實求取愛欲眷戀的有年紀的女人。」(自由副刊,葉佳怡,2012/04/15)、「一路照常過活卻默默走到了邊緣的人物。」(中時開卷,林欣誼,2012/02/11)、「作品裡的角色與瀰漫而出的氣氛,帶有濃厚的排斥意味。」(OKAPI人物專訪,陳彥鈴,2012/03/05)、「在無愛人生中渴望愛。孤獨地看著青春走遠,將他們吞噬進完全的絕望和悲哀之中。」(聯合副刊,何致和,2012/04/14)……。對於這些在訪問中當面如同質問般的判斷,黃麗群皆大方接受,雖忍不住快速動用大量自棄到簡直搞笑、使得現場歡樂一片的「杯具」說詞如:「因為我的人生很絕望啊。」、「不知不覺就變這樣了。」、「世界就是需要被毀滅!」、「人是很容易壞掉的。」
然而話鋒一轉,她仍能拉回刻意戲劇化的暴衝口吻,企圖重新闡明:「寫下這些故事,是做一個理解的動作。每個人都是可能壞掉的,只要經歷一個很大的痛苦,沒有調適好,就容易被引入歧途裡。當然另一部分,我也是在呼應這世界和命運本身不時的殘忍。」
那麼,如果將《海邊的房間》列為對此類「身不由己人物」、「無可轉圜情境」的收集盤整,由小說家何致和所提出的問題,或也是讀者們所關心的:「未來的黃麗群會想辦法超越過去的黃麗群?還是會轉換題材改變關注對象,給讀者不一樣的震撼?」
原來答案早已寫在出書後、應邀幫《短篇小說》雜誌所寫的小說〈試菜〉裡頭。「不覺得〈試菜〉已經不一樣了嗎?我已經給了它救贖。」黃麗群說:「對小說家來說,這有點像是一念之間的選擇,讓故事裡的主角得到不一樣的結果。我已經寫過最可怕的事情了,或許也可以開始思考其他的可能。不過,那並不是全面性的翻轉。就算要我揣摩一個樂觀的、很快樂很甜的人生,我可能還是會寫得很cynical。」
就像是電影《口白人生》裡的情節吧?慣於以死亡作為故事終點線的小說家,意外發現字裡行間的擺布,竟絲毫無改牽動著另一真實移動的生活。是否要破格賜予一念之仁,永遠是寫作者的課題之一。
●寫小說就像處理果醬
再談到寫作本身的過程。以質制量,十年僅得三書,黃麗群書寫的慣用速度,總是慢動作。當中的因素當然很多:缺乏企圖心、追求修辭上的不落俗套和精省、正職工作優先的責任感等。「但我已經努力在加快速度了。」從企圖心的角度來審視,首次在書籍作者欄上以本名現身,已算是逼迫自己「正視寫作一事」的第一步。
「但寫得慢也是有個優點。寫作很重要的一點,其實是沉澱。一個故事的雛形出來,我常需要三個月甚至半年的沉澱、打磨。至於結構大綱,至少要很清楚自己打算如何開始,以及結束。這有點像一個人要從台北到台南,其中有很多的方式和路線,但出發點和目的地都清楚,才比較不會一個沒留意,就走到深山迷了路。」
她更以「果醬」來比喻題材,「假設我今天聽來一個有趣的事件,或者人,覺得可以發展成一篇小說,我會用看起來完全不相干的東西,去講想要講的題目。受傷的、背叛的、殘忍的、占有的感受,都把它編在另外一個脈絡裡,好像果醬加在茶裡,就會有多一點的氣味和層次。」
所以寫作也是一種包裝的過程,找出最適當的容器去承載題旨,並且花時間回頭檢視,慢工出細活。「趕時間是大家的宿命,但你永遠可以再看一遍。停頓過後再看,才容易看見在書寫的當下,不易看見的缺點。所以我常寧願慢慢來。」
●不同時期的寫作自覺
出書之後,不久便接下《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三少四壯集」的專欄,又交出〈試菜〉作為雜誌創刊號的首發作品之一,黃麗群算是實踐了自己「認真面對寫作」的承諾。回想寫作之初,其實只是因為「覺得好無聊、好無趣,就開始試著寫一些東西,放在網路上。剛好出版人傅月庵覺得東西不錯,可以集結出書,就出了。我的第一本書《跌倒的小綠人》,收錄的大多是十八、九歲時在那樣的狀態下寫的。我覺得自己真正的寫作自覺,是來得很晚的。」
因為《海邊的房間》在書腰上寫著:「文學獎作品居然這麼好看!」部分新的讀者,可能會自動將黃麗群視為文學獎出身的作者之一,但實則在2005年第一次以短篇小說〈入夢者〉獲得時報文學獎時,她的第一本書早已出版。
她自述,其實最初並沒有想過要特別寫一篇小說來投獎,擔心落選,會磨損了寫作的樂趣。直到第二本書《八花九裂》也已經開始有出版的規劃,為了分輯上的需要,寫了篇幅稍長的〈入夢者〉,剛好字數差不多,就試著投投看了。
此後便開始陸續得獎,受到矚目。
而隨著得獎、發表、出版書籍一路循線發聲,自然也避不開各方評價的回音。曾在《聯合文學》的靈感角落專題中,以〈星事〉一篇裡「日日尋找片瓦枚木搭天梯,最後,將星捏住」來比喻寫作,卻在最末補述:「回來時,有人說它是石,有人認為是寶,你只是隨手一扔,去搭另一座天梯。」總不免令人好奇,這樣的看不在意,是可能的嗎?
「如果說不在意就太矯情。但如果說有什麼建議,我覺得就是不要看。」黃麗群認為人心總是脆弱的,容易在潛意識裡,就朝討好人的路線走去。「比方說現在每週刊出的三少四壯集,當大家在臉書上轉載,在網頁上按讚,其實很容易就能看出不同類型文章受歡迎的程度。你說,當一個作者看到這現象,真能不去多做思考?但我會有意識地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另外,我覺得別人想要的,不見得就是最適合作者的口味。」
●太宰治眼中的見解
回顧出書後的這一年出版市場,黃麗群說,其實能讀書的時間不多,但讀過的書裡特別喜歡的作品,是柯裕棻的《浮生草》以及太宰治的《御伽草紙》。關於後者,要特別感謝「逗點文創結社」的慧眼,看見了太宰治的「機鋒和機車」。比方說他會寫:「很多時候,悲劇和故事裡有沒有壞人,其實並無關係。不管大家只是想做些好事,或是根本沒人在做什麼壞事,最後還是可能得到非常悲慘的下場。」
而這不正是黃麗群透過收錄在《海邊的房間》裡的故事,展露出來的觀點見解嗎?可能唯一的壞人,就是作者本人吧,當黃麗群決定收回可能的一念之仁,口白人生急轉直下,她用筆挑出人心裡難以設防的想望,讓命運再下一城。
哪有什麼,是不能寫的事呢?
◎受訪作家簡介
黃麗群
1979年生,政大哲學系畢業,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著有小說集《跌倒的小綠人》、《八花九裂》、《海邊的房間》。現任職媒體。
◎本文作者簡介
李振豪
台北人。1981年生。曾任出版社編輯,現為自由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