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回想起來,還會覺得背脊發毛冷汗直流,那大概就是真實的恐怖吧!」——鈴木光司《七夜怪談》喚醒童年的恐怖體驗
伴隨著許多人成長的伊藤潤二漫畫,那些解不開的謎團,濃稠黏膩的幽闇空間,詭異的表情,令人震懾的畫面,生理本能的恐怖,超展開的劇情,無止盡循環的惡夢,構築了一個找不到出口的迷宮,一旦不慎踏入這座迷宮,很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來,這就是日本恐怖大師伊藤潤二筆下作品的魅力所在。
很喜歡一些奇想的短篇,如《馬戲團來了》、《傀儡家族》、《賣冰淇淋的車子》帶有一種屬於昭和年代的懷舊感,那些深受孩童們喜愛的事物,都像是偽裝和善其實內心無比變態的瘋狂小丑,一旦剝除微笑面具就會露出猙獰的臉孔,在他們天真無邪的心靈烙下鮮明無比的印記,這種源自民間故事〈斑衣吹笛人〉的集體恐懼,充分體現在伊藤潤二的作品裡。讀者一不小心就掉進「好奇心會殺死貓」的心理陷阱,而真相往往被包裹在貌似甜美的糖衣裡,總在你尚未察覺的時候,人心開始扭曲了,那個世界也跟著走樣變形,帶領讀者一步步通往黑暗的深淵。
扭曲的異度空間住著駭人怪物
我記得看完〈祖先們〉整個頭皮發麻,當天晚上惡夢連連,壓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日本文化傳統,就像是串連成蜈蚣一般先祖們的頭顱,光憑個體的力量是無法與它對抗的,而〈無街之城市〉裡緊貼著牆面窺探的多眼人,更是將生活在都會中狹小空間的人們那種毫無隱私可言,甚至連垃圾分類都要被鄰居監視檢討如坐針氈的社會壓力表現得淋漓盡致。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你將無法從伊藤潤二的恐怖世界觀逃脫,並開始相信會有長著機械腳類似生化魚從海底竄出,蔓延整座城市形成災難,被怪魚附身的人體腫脹變形,還會噴出難聞的瓦斯味;或是生活週遭出現莫名其妙的漩渦狀圖案,不知不覺被引導到一個漩渦狀的小鎮上展開奇妙的旅程。
無論是每晚從浴室傳出呻吟聲的排水管,還是閣樓裡不時有腳步聲的夾層,被惡靈封印的廢棄隧道,或是超能力轉學生上課的教室,黴菌到處滋生的潮濕房間,伊藤潤二總是有辦法將生活的日常空間瞬間變成恐怖故事上演的舞台,漫畫中的背景描繪得特別寫實,使得虛構的情節和現實世界連上線再也分不清彼此,恐怖的毒素便悄悄地滲透到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所以看完伊藤的漫畫後勁特別強,你不自覺會開始在意那些陰暗的角落是不是藏著什麼妖物,天花板傳來彈珠滾動的聲音該不會是幽靈們的惡作劇,變得神經質,疑神疑鬼的,全都是伊藤惹的禍。
超越美的魔性存在,無限增殖的富江
不僅如此他還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美麗魔物──富江。
儘管世間有許多的美女,但沒人能比得上富江,她存在於伊藤潤二獨創的二次元空間,依附著男人的欲望和幻想成長。每個愛上她的男人都不會有好的下場,因為美貌會誘發強烈的佔有欲,讓男人愛到瘋狂,恨不得想殺死她!不禁令人聯想到希臘神話中的蛇髮妖婦美杜莎,任何人只要直視她的雙眼就會凝固成石像,她是古典想像中最可怕的怪物,具有毀滅性的美最教人勾魂懾魄。
故事一開始,美麗的女高中生富江就被人分屍了,零碎的屍體在各處被發現,卻找不到犯案的兇嫌時,就在此時,富江竟然又若無其事地出現在課堂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死而復生的富江像陰魂不散的夢魘一般,擄獲了所有人的目光。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富江的死只是課外活動做的一場夢。在反覆循環的犯案過程中,我們看見一個美到不可方物的神祕女子被眾人集體消費的過程,她的美帶著致命的吸引力,伴隨著無可避免的暴力和破壞,由愛生妒,恨意孳長,最後每個人都成了怪物。
在整形醫學如此蓬勃發展的今日,富江的存在就像是個美麗的詛咒,任何人都懷抱著現在立刻變美麗的渴望,於是乎無數的人工美女被不斷地複製出來。然而美麗的皮相之下,無法掌握的永遠是複雜的人性,有時候陰險惡毒,有時候冷漠無情。而富江有著誘人犯罪的特質:「兼具無邪的妖豔與駭人的純真,以壓倒性的氣勢化為新品種的蛇蠍美人」,這種特質很容易把人心最黑暗的一面誘發出來,並推向無可挽回的悲慘局面。要得到世上最美麗的東西總要付出代價,那些愛上她的男人註定要成為獻祭的犧牲品。
雖然看過好幾部漫畫改編的富江系列電影,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麼,無法原汁原味傳達出二次元富江本尊所散發的迷人風采,唯有中島哲也執導的《渴望》片中的女主角(由小松菜奈主演)勉強符合我心目中理想的富江形象,推薦各位有機會可以找來看。
集合各種惡趣味於一身的謎樣少年
伊藤作品裡經常可見,其蹤影的謎樣少年「雙一」是最具代表性的男性角色。
雙一這個陰陽怪氣的孩子,遠比馬克吐溫《頑童歷險記》裡的哈克更調皮難纏。他給人的印象是滿嘴插滿鐵釘,像吹箭那樣吹出鐵釘,製作奇怪的布偶整人,沒事就發出詭異的怪笑,或者無來由的詛咒別人,個性陰鬱而封閉,人際關係適應不良,被視為是一種怪咖的存在,他總是冷不防出現在人們的面前,極盡破壞之能事又揚長離去,骨子裡是個懦弱膽怯的孩子。
擁有強人通靈能力和操控幽冥力量的雙一,並沒有因此而得到任何好處,獲得人們的重視,反倒是衰運纏身,盡現人性弱點的缺陷之處。每回看見雙一設局失敗落荒而逃,或是害人害己的卑鄙行徑遭到報復或反噬,不免自心中湧起一股同情小人物的悲憫之情,這或許是伊藤潤二在作品中隱含的人道主義思想,又或者根本就是伊藤兒時的寫照,看過伊藤本人的訪談之後,又推翻了這樣的想法,讓人跌破眼鏡的是,伊藤其實是個為人相當忠厚老實誠懇的人,竟然能夠創造出雙一這般惡魔之子,真是太令我佩服了。
穿著不合時宜的衣著,哼唱奇怪的歌曲,時常被嘲諷,被同儕排擠,冷眼觀察他人的生活,慣用扭曲的方式去理解他所身處的世界,毫無同理心,會虐待小動物,做出讓人匪夷所思的卑劣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我似乎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這麼做,以及他所期待眾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那種渴望和自負,和經常會沮喪變得自暴自遮的敏感脆弱,印象中筆者小時候也經歷過相似的情況,他應該是個特別需要被關愛的孩子,只是方法用錯了,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其實他的心思很單純,正因為純粹的惡意使這個孩子變成了難以控制的小惡魔,無形之中也反應出日本社會在集體壓力之下,體制內無可避免的霸凌行為,而雙一彷彿是那個被霸凌的角色,透過各種滑稽怪誕的惡作劇,作為對抗這個無情社會的一種無言的抗議。
結語:人們在消費恐怖的同時,也解決了自身的存在焦慮
恐怖本身包含了欲望與刺激,伊藤潤二算是將這個類型元素運用得相當純熟,他的作品風格強烈,辨識度極高,擁有獨特的世界觀和哲學,帶有濃厚的文學性,吸引了廣泛的讀者群,在諸多的恐怖作品包括文字和影像之中,伊藤潤二可說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先行者,許多創作者都受到其作品的啟發。而人們在消費恐怖的同時,也解決了自身的存在焦慮,更進一步來說,像〈長夢〉這樣的作品,不正是卡夫卡的《變形記》另一種版本的詮釋,我覺得喜歡伊藤作品的讀者是有福的,因為他們可以在幻想的花園裡擁抱惡夢入眠。
最後,我想引用葉慈著名的詩句作為本文的註腳,向恐怖大師伊藤潤二致敬。
「一切都變了,徹底變了,一種恐怖之美就此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