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尚緯
一九八九年生,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碩士,創世紀詩社同仁,著有詩集《輪迴手札》、《共生》、《鎮痛》與《比海還深的地方》。
《比海還深的地方》
枝仔冰、鞋油、椰子水、水果、土窯雞。家裡那台貨車到處跑,宋尙緯小時候常常坐在路邊就睡了,有時在貨車上,有時在市場邊。拿到台積電文學獎那一年,報上羅列得獎作者介紹,親戚讀了之後酸:「你看,人家國小五年級就在寫詩,你五年級的時候在幹嘛?」宋尙緯回:「幹嘛?我五年級的時候在幫家裡賣豆花啊。」
如今,宋尙緯房間裡的床沒有床墊,就是一塊硬木板。他說他脊椎不好,老毛病了。
再怎麼樣的地方都住過了
這是他第六次搬家。因為窮,父親什麼都賣過。小學三年級前宋尙緯沒有自己的房間,第二次搬家之後他的房間依然堆滿家人的雜物。他到現在還搞不懂為什麼看書寫字需要一個專屬空間:「我哪裡都可以寫啊,最吵曾經在台鐵車廂裡寫過詩。」如今和女友與貓同居,房間裡擺著一台頂配桌電,配上七千多塊的電腦椅,問他電腦裡面裝什麼?他說都是遊戲,還有一點點工作上的資料,寫作相關的東西都在筆電裡或手稿上。此外,他最近剛買了刺客教條七,昨天要玩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忘記Ubisoft帳密了。
他最近一直在忘記。以前他還會記得別人寫的詩、自己想寫的題材,但最近他的腦子裡裝的是二十組電話號碼、一百多人的姓名住處,還有他們的薪資怎麼算、誰欠了多少錢。今年三月父親走了,他接下工作,每天開車收帳,回到家就是休息耍廢。房子頭期款是父親付的,而正如他們之間的每一筆款項,父親和宋尙緯寫了借據,明明白白。
「他付的錢,所以裝潢都是他安排的。我只要了這一面書櫃牆。」念研究所時宋尙緯一個人在外租屋,卻到處被趕,「房東一聽到我有養貓就掛電話。」本來預計三年畢業,房東卻提前收回房子開民宿。他記得那天在花蓮雨中,手上提著剛買的滷味,發著抖打電話給指導教授問可不可以提前畢業。
父親在那時打電話來:有間房子,要不要買下來?
掐掐就是在那間民宿附近的垃圾場撿到的。這幾個月,宋尙緯正在考慮要不要在房間門上開個貓洞,因為掐掐總在門外吵著要進來。女友搬來之後,宋尙緯的房間多了一張桌子,一整面書櫃讓出一半,有些他的書被女友移到客廳。會不習慣嗎?他說沒什麼,再怎麼樣的地方都住過了。
當書離開書架
再怎麼樣的地方都可以寫,快的時候安靜三分鐘就可以進入寫作狀態,宋尙緯說寫作對他而言是倉庫滿了,滿了就要清出來。今年出了詩集《比海還深的地方》,前一年又整理了Facebook動態集結為《小結》,他書牆上的書卻越來越少──本來放詩集的中央五櫃,現在放了收帳的資料和鈔票。詩集們只好統統側移,小說和弟弟留下的食譜擠在一起。漫畫放最上層,因為可以線上看,用不著翻書。宋尙緯最近開始讀一些他以前不曾讀過的工具書,多半是投資、經濟學相關。這些書擺在《辛波絲卡詩選》下面──或者更精確地說,《辛波絲卡詩選》因為這些書,所以被擺到了上面。
最需要的東西放在最容易拿的地方。那手稿放哪呢?他說早丟了,「有些東西留下來沒意義,用不到,還占了生命一個空間,我會直接把它們丟掉。出書的時候一些沒有用到的稿子我也全部都刪掉了。有些東西當下不想寫的,我也不會寫下去了。」
書離開他的書架,位置讓給女友。詩離開他的腦子,位置讓給了二十組電話。父親在房子另一側做了一間和室,現在放的是掐掐的貓塔、貓墊、貓玩具。寫東西的時候,牠會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他不介意,房間用來睡覺、玩遊戲、吃飯、寫詩、看書,多一樣事情進來,自然會有一樣事情出去──意思是,如果這房間少了什麼,代表這房間其實多了什麼。
所以,今年寫得很少?「對啊。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了。」
以前是指什麼時候?「我爸走以前吧。」
父親剛走的那陣子,母親說也好,這樣房子頭期款不用還了。怕生的女友搬進來之後,母親和弟弟也不再常來拜訪。母親甚至和宋尚緯說,家裡的工作不見得要繼續做。但他在心裡默算,自己不做的話,至少有十六個人會立刻失去工作。
小時候睡在父親的貨車上,如今在自己的轎車上解決午餐。在別家店待過的小姐和宋尙緯說,他家的店根本是天堂。
這個天堂,父親離開了。位置讓給了宋尙緯。
把內心的空間清出來
父親曾經在老家陽台擺了一張桌子,隔了一個空間,說要給宋尙緯當書房。那位置成天日曬,那張桌子還正對著冷氣壓縮機散熱孔。父親一直希望宋尙緯多念書,然而,當宋尙緯國中時因為近視戴起眼鏡,卻是因為熬夜打遊戲的緣故。遊戲幣買賣很好賺,「我是一個沒有錢就會焦慮的人。」
宋尙緯從來沒進去過他父親為他打造的空間,他人生中第一個可能可以稱為書房、卻終於沒有被使用的地方:「在陽台欸,一想就覺得熱死了,根本是監獄嘛。」
書牆上有一套《元氣囝仔》漫畫,連續幾次搬家都沒有被他丟掉。故事是這樣的:從小跟著書法家父親學習的主角,寫著和父親一樣風格標準的字體。某次被書道展館館長批評「這樣的字一點個性都沒有」,一氣之下毆打了對方,卻被目睹此事的父親外放到鄉間,要求他「找回你自己欠缺了的人類應有的部分」。在與鄉間居民相處的過程中,主角領會了那些因為自小鑽研書法而欠缺的、對人世的尋常目光。
「我以前寫過小說,小說裡面都是我身邊認識的人,以各種死法死去。後來開始寫詩,開始去想『我的人生為什麼是這樣』,像在掃雷一樣。那些小說現在你也看不到,因為我都刪掉了,清掉了。寫作對我而言滿自然的,就是把卡在內心的空間清出來。」
那現在呢?「如果寫作換成錢的速度和工作一樣快,我就會寫啊,可是目前寫作賺錢就是沒這麼快。開始工作之後時間太破碎,寫作狀態太破碎。但我也沒有特別想要調整。」宋尙緯說,「我是一個沒有錢就會焦慮的人。」
一切就像他的書架,工作來了,書就讓開;生活來了,詩就讓開。
那,這個房間還缺什麼?「沒有。」宋尙緯說。
有沒有對它不滿意的地方?「沒想過。」
那滿意的地方呢?「也還好。頂多床吧,床可以睡覺。」
實在不死心:「你真的沒有想過要改造這個房間的什麼地方嗎?」
宋尙緯歪著頭:「大概真的只有加裝貓洞吧。掐掐每天都一直吵著要進來。」
蕭詒徽
「按樂團」經理兼鍵盤手,餵羚羊工作室企畫文案,繪本創作團體醜天鵝文字作者,個人網誌「輕易的蝴蝶」。私人工作室承接書籍裝禎與內容編輯工作。短篇小說、採訪、散文散見《聯合文學》、《幼獅文藝》雜誌、《自由時報》與《聯合報》副刊。八月出版《一千七百種靠近:免付費文學罐頭 輯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