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臺灣近年最重要的西語譯者之一,葉淑吟的譯作質量和產出同樣豐碩。早年從繪本、偵探小說入手,葉淑吟二○一五年譯出西班牙作家拉馬薩雷斯(Julio Llamazares)的經典小說《黃雨》,可謂代表作。二○一七年譯出哥倫比亞作家瓦斯奎茲(Juan Gabriel Vásquez)的《聽見墜落之聲》,則更像一則預言:同屬哥國作家的老馬奎斯將再次「顯靈」。不少朋友得知《百年孤寂》將要重譯,第一個念頭竟是擔心;直到確認譯者是葉淑吟,才讓心底大石落地──這是個值得信賴的名字。
葉淑吟一直很神祕。
訪問前我曾搜索過她,網上僅有的幾張相片,不是拉背,就是失焦。因此,初見葉淑吟時不無驚訝。她與我想像中大不相同。她沉靜,看起來有些疲憊,眼神卻自在自信。毫不張揚的服飾,簡單的運動鞋,像是剛從某處慢跑回來──是什麼讓我有這樣的錯覺:拉美文學的譯者,也該如嘉年華或馬戲團那樣華麗熱鬧?葉淑吟說,她不是專職譯者──她還有「另一邊的生活」,對於露臉,仍有顧忌。對她來說,翻譯更像是逃逸路線,讓她得以暫時跳出規律的正職。我問她,作為一位高質量的譯者,何不乾脆辭去正職,全心投入翻譯事業?
「『另一邊的生活』也讓我著迷啊。」她的回答很輕,總是精簡有力。
正因為對「另一邊的生活」還有責任,她的翻譯工程必須努力從瑣碎日常中,偷取空閒。她總利用睡前幾個小時,投入翻譯世界。她並不規範一天要譯出多少,「只要專注就行。」她不貪多,不為此廢寢忘食,或許正因如此,質量總是不錯。她最好的朋友,是一個名為「word reference」的網路論壇;每當遇見翻譯上的難題,就爬論壇求助。論壇上來自世界各地的熱情的人,樂於給予意見,「網路是我們較前代譯者幸福的地方。」
葉淑吟總是謙遜,並不批判前代譯本,「我們有各自的看法,並不能說誰就是對。」她說,前輩譯者的文字典雅,她則傾向清晰易解。「我翻譯這本書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希望它能讓更多人看懂──至少,不要那麼『文言』。」她說,周邊很多朋友聽過這本書,都以為很難懂,「你不覺得我翻得很直白嗎?」但我認為,這樣的方向是對的。《百年孤寂》充滿仇殺、亂倫、情愛,人間世故的眉眉角角,其實很像我們的鄉土劇,精神是朝向大眾的。葉淑吟也肯認這一點,她說,《百年孤寂》部分情節的確粗俗,只是文字華麗,正好掩蓋了這一點。而這也是馬奎斯小說特別之處。
為了這次專訪,我特別比對了宋碧雲版《一百年的孤寂》和葉淑吟的譯本。驚訝發現,過去我熟讀的宋版彷彿「潔本」,許多情色場面都像被上了馬賽克。例如「做愛技巧」成了「愛情技巧」,「陰毛」成為「線條」,「雄偉陽具」成了「男性體魄」──這些場景,葉淑吟版都不迴避,而像是解碼那樣,還給《百年孤寂》的本來面目。葉淑吟說,剛成為譯者時,性愛場面也曾讓她糾結;但對西語作家來說,性愛本就只是自然的一部份。有些作者喜愛深入描寫,器官細節都不放過,「那我就要呈顯出來,照它的寫法去譯──我必須去描述。而我也逐漸接受,那些就是小說的一部份。」她進一步說,宋碧雲將「陰毛」譯成「條紋」,嚴格說來也不算錯,只是解讀上有所不同。「馬奎斯厲害的地方,是他的用字很少,卻帶給讀者很多想像。」她舉了另一個例子:馬奎斯曾在「裸體」這個詞前,又加上另一個詞「深淵」。「馬奎斯要描述的,是人的裸體會讓觀者陷落進去。」這樣詩意的想像,不易在中文裡表現,因此翻譯上就有了不同的可能。
葉淑吟新譯本最大的改變之一,是將雙胞胎「席岡多」(宋碧雲版)或「席甘多」(楊耐冬版)兄弟,譯成「阿爾卡迪歐二世」和「奧雷里亞諾二世」。葉淑吟解釋,Segundo的本意是英文的junior,字面意義即是「小」的意思。為了讓讀者更好掌握小說的親屬關係,她選擇「意譯」,而拋棄過去的「音譯」。關於「二世」的譯法,葉淑吟也曾琢磨過「阿爾卡迪歐第二」或「小阿爾卡迪歐」,但都不大適合。前者看起來沒有親屬關係,而後者更怪,「後來他們都老了。」葉淑吟說,取名字真的很難。要讓人記住,又不能離開事實太遠。「取名字一直是我的弱項,」葉淑吟說,「我不是翻譯所科班畢業,並不清楚這些西文名字是否有固定的譯法。」她總是為取譯名而大傷腦筋。後來有個編輯告訴她,只要選用常見的字就行。於是,二○一八年的《百年孤寂》,我們的易家蘭化身伊寬南,邦迪亞則成了波恩地亞。
而後我們談起譯注。新版《百年孤寂》,皇冠編輯製作了波恩地亞的家族系譜,卻沒有一個譯注。葉淑吟並不排斥譯注,她就曾為一本書做過一兩百個譯注,「這可能是我的盲點,我覺得大家應該看得懂。」葉淑吟說,即使是比較艱難的政治情節,她也不覺得難以掌握。我又問她,翻譯《百年孤寂》是否有遇到較困難之處?她說沒有,「對我來說,《百年孤寂》並不是一本難翻的書。比起我要譯他的下一本書……」
這裡我也要打上惱人的馬賽克,暫且賣個關子了。
中國譯者范曄曾說過,《百年孤寂》可以看成一則「翻譯」的寓言──在小說裡,《百年孤寂》就是吉普賽人梅賈德斯羊皮紙卷的破譯之作。這是否也暗示著:譯出《百年孤寂》的人,亦曲折的參與了「創作」本身?許多年後,在這樣一個冬雨的早上,我們談起《百年孤寂》,而這出版史本身就是一段傳奇。大神馬奎斯已經離去,而巫者葉淑吟仍為我們指認那些閃閃發亮的名字,彷彿世界還是新的。
陳柏言
一九九一年生,高雄鳳山人。政大中文系畢,目前就讀臺大中文所博士班。二○一三年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大獎(最後一屆)。連兩年入選《年度小說選》。出版小說集《球形祖母》、《夕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