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錦書／採訪撰文，安比／攝影】

寫作固然孤獨，但人是群聚的動物。

二○○○年，華文圈第一家以創作為碩士論文的「創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在東華開張，二○一○年因為李永平教授退休，以及校方整併資源的考量而吹熄燈號。然而，即便只存在短短十年，創英所的系友卻遍布大半文壇，在詩、小說、散文、劇本等領域，培育許多傑出的中生代與新生代創作者。

今晚五位受訪者陳夏民、劉芷妤、鄭聿、王離、王志元等都畢業於東華創英所，他們因為文學相遇，卻是在更多無涉寫作的日常生活裡，維繫近十年的深厚交情。

寫作以外，仍有生活

談起東華幫的由來，五人一面說在學期間同學關係鬆散，「那時候只聽過8P，沒有什麼東華幫。」好像不怎麼在乎這個標籤，但在快問快答的環節，問起「東華幫、東海幫、台大幫跟政大幫哪個聽起來最強？」倒又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東華。

五月中，PTT的Book版上出現一篇貼文，題為「[討論]那些拉幫結派的作家」，批評的正是「東華幫」─雖然作者提及的作家也不全是東華的畢業生─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波瀾。那麼，所謂「東華幫」的成員們，又如何描繪與評價當前「文學社群」的圖景呢？

經營獨立出版社、社群行銷經驗最豐富的陳夏民說，在社群網站大行其道的今天，已很難用過去的方法定義人與人的距離、分類交際圈的性質。

更多的社交，帶來的卻是更平面的量尺距離、更貧乏的人際想像，「大社交時代」的必然，正在於一切或深或淺的交情，總無可迴避的要被攤在人前、任憑解釋。然而，「純文學」結社本即神話，前人或不能想像社群媒體的出現，可其上一切無非瑣事的生活，與茶壺裡那些隨之而來的風暴，卻是文壇歷史悠久的日常。王離如此小結所謂「拉幫結派」現象：「重點不在誰跟誰好，而在於他們為寫作付出多少，又是不是把精力都花在排擠別人上。」

他們確實有資格這麼說。除了王離出任新媒體小說專欄的編輯而暫無餘力，趕在女兒出生前，王志元的第二本詩集已籌備完畢，將在下半年問世，至於女兒的乾爸乾媽──陳夏民和劉芷妤，以及沉澱了四年的玩具刀，在今明兩年間也都將推出新作，預計皆由逗點文創結社出版。

逗點文創結社：匯流「東華幫」

畢業之後，在英文老師、創作者、編輯等身份中輾轉數年，陳夏民開了逗點文創結社。幾年間，王離、王志元和玩具刀的作品在他親自操刀下一一問世─劉芷妤的《迷時回》原也打算交給他出版的──後來是林達陽、葉佳怡、何俊穆……越來越多東華校友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選擇在逗點出版自己的心血結晶。回頭來看，「東華幫」陣容的逐漸明朗，逗點文創像是交匯的樞紐，讓同一片山林中原本各自激湍奔湧的溪流，構成一個水系。

也正如王志元談起這個「集結」時說的：「就像剛出社會的時候，你一無所有，當然會先接觸最容易取得的資源。」直到洽談《葬禮》出版事宜以前，王志元和陳夏民其實互不相識，兩人既不同屆，也不熱衷於和所上同學往來─這似乎是「東華幫」的一貫風格──王離提起其中牽來扯去的人際關節，一時還有點講不清：「因為我們三個都是枚綠金的學生，所以陳夏民原本只認識我和鄭聿，後來枚綠金知道陳夏民自己創業，想幫他把出版社做起來，才又幫忙和王志元牽線。」

其實，從枚綠金將自己沉澱多年集結而成第一本詩集，交給一個成立不久的出版社，就知道她多麼關照學生的事業──而那也是逗點文創結社旗下，第一本出版的作品。

寫作之外：有了退路，才能好好過活

說到影響自己最深的老師，五人不約而同提到「創英所鐵三角」：系主任郭強生，和最近過世的曾珍珍、李永平。

身為寫作者，影響鄭聿最深的，是幾位老師對文學的執著：「大學那時的老師未必會創作，也未必把創作當成最重要的事。創英所的老師面對創作的執著，我覺得影響我蠻深的。」

王志元也提及，因為創英所出色的詩人輩出，自己一度對畢業作品的水準缺乏自信，身為指導教授，曾珍珍在口試前曾無比誠懇地與他談話：「這些作品當然還可以更好，但也已經夠好了。重要的是，不要因為市面上的好壞，影響了你創作的慾望。」

劉芷妤則和郭強生更熟一些。她記得某堂小說課上，郭強生曾問台下的學生：「如果有一天你們不寫了，你們可以去做什麼？」多才多藝的創英所同學，有的打算去做金工，有的擅長攝影，她一時答不上來，想了想，「應該就去嫁人吧！」郭強生聽罷，與她相視而笑，讚好不絕。

「多年以後我回想起來，老師要我們去想寫作以外的出路，是讓我們不要為了寫作瘋掉。太多搞創作的人，就是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最後才寫到瘋掉。」

要說用心良苦的程度，三位實在不分軒輊。關於李永平，王志元後來補充了一個故事：「李永平老師生病以後，幾乎都不跟我們聯絡。鏡人物的報導出來那時候，老師已經是末期了，我有個同學為了鼓勵老師，寫了一封信訴苦，說自己生活遇到瓶頸，沒辦法繼續創作了。結果老師收到信立刻打去給他，真的是立刻喔！在電話裡跟他說：『不管怎樣，生活過得好就好了，寫不寫一點都不重要。』」

東華幫的精神是包容

「硬要說的話，我覺得東華幫的精神是包容。」王志元的感慨，其來有自。進東華創英所前，他讀的是國貿、王離讀的是設計，玩具刀的同學中，有人曾是電梯小姐，有人從事影像工作……主打文學創作的創英所，其實有好一部分學生不是文學科系出身，各種各樣背景迥異、有志於創作的人，在短則兩年、長至四年的時間裡，可以吸收、沉澱、寫作，重新安置創作在自己生活中的位置。

我想，也是在重山環抱裡孕育出的包容，對於各種生命經驗與狀態的寬待，使一個教授創作的老師，能夠毫無負擔的告訴學生：即便不創作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好好生活。

對採訪者而言，集體訪談向來是最棘手的類型，但在車聲呼嘯與廉價音響的轟鳴中，幾人相互吐槽、彼此補充，讓氣氛舒緩的今晚，更多了親切的彈性。就像陳夏民說的，東華創英所已經結束了好幾年，彼此能因為文學的緣故一再相聚，不能不說是可貴的緣份。或許也就是後無來者的唏噓，使「東華幫」像是個半推半就的標籤，既有簡化指認的無可奈何，更有氣同連枝的回憶召喚。

訪問結束在十點半，釣蝦場生意逐漸清淡。新一批客人，看著多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右手握著釣竿，左手不甘寂寞的滑動，屏幕的冷色打在鏡片上，也泛起幽幽的螢光──這將是下一個文學盛世的背景，在越來越頻繁殘酷的新舊交替間，「東華幫」將如何持續生長，文學團體的版圖又將如何反覆重劃，這些不時便要擦槍走火的文壇日常，都值得讀者持續關切下去。

【季錦書】

台大中文所在學中。兼職翻譯、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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