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軒宏/文】
最後,他們終於靜止下來,赤裸抱在一起。
她說,你好久沒帶我回這裡了。
前段時間家裡的書太多了,到處都是,很亂。不好意思讓人看見。
我記得,幾個月前。
以前你看到的那些就不少,後來更多,到處蔓生,滿出來堆在地板上,連走路都會踢到。
所以,不敢讓我來?
我弄走了不少書,家裡清爽一點,完成稿子,才敢讓你再來。
其實,有些事沒有告訴女友。
兩個月前某夜,他熬夜趕稿,但寫不出來,撐著。精神不濟,打瞌睡。
不清楚過了多久,被不明聲響吵醒。睡眼半開看見一個怪物在他房間,飄浮半空中。
頓時嚇醒。
眼前的怪物,人形,背上生著一對巨大的翅膀,拍打著,發出撲撲聲。
可是吵醒他的,是別的聲音。眼睛餘光看到地板上散落書本,好幾攤原本高高堆疊地上的書已經倒塌。
怪物仍然在半空中,看著他,翅膀收起一半。
顯然房間太小,它們無法完全展開。剛才,恐怕是翅膀掃到那些顫巍巍的書本。
他不覺害怕,覺得好奇。
從來不知道那對翅膀如此碩大,看來充滿力量,一股隨時要釋放的暴力。
很蠻橫的,跟在圖畫裡看過的不一樣,也跟想像中的不同。
你為什麼來這裡?他問。
飄浮在房間內的怪物說,不應該被你看到的,但這種事也發生過。
你並沒回答我的問題。
也許你不知道,但我們會關照一些創作者,好奇你們創造了什麼?
可是你什麼都沒看到,今天晚上我沒寫一個字。
我知道。
你什麼都沒看到,但我看到你了。
記得有學長曾經被創作者發現,結果被寫到作品裡面去。一百多年前了,在亞得里亞海濱的杜伊諾古堡。還有其他例子。
他沒接話,思索那是指誰?
怪物在半空中微微轉方向,好像在找什麼。還好房間裡沒懸吊什麼,半開的翅膀沒碰到東西。
注意到你已經一個多月沒什麼進展,寫不多,也不滿意。怪物說。
你來過好幾次?
怪物伸手從散落地上的書中取出一本。不知道如何辦到的,有點距離。
打開書本,怪物開始唸:「那貫注於過往年代,在我眼前浮現的機遇和命運在這些書籍習以為常的混亂中十分醒目。因為這堆藏書……是習慣已適應了的混亂,以至於能顯得秩序井然……」
停下來,怪物說:班雅明原文清楚多了,英譯本也比這個好。總之,他在講秩序和混亂的辯證。書本塞得亂七八糟,但收藏家有自己習慣的秩序。外在混亂,內在秩序。
他回答,對呀,我的書雖然亂,大致上我知道哪本放哪裡,只是偶爾要找一下,跟記憶一樣。
怪物說,秩序和混亂之間,當然是混亂勝出,在物質世界。
他想,那是能趨疲,你也知道?但沒發聲。
在內心世界,就不是如此。怪物說,放掉手中的書。
你當然這麼講。他心裡想。
突然間,撲撲聲到了耳邊,怪物飛近說:
可是你不是收藏家,你是創作者。你需要書,也不需要書。懂嗎?
不確定耶。
告訴你一個案例,你知道奧爾巴赫嗎?不知道?奧爾巴赫為了躲避納粹,從德國逃到伊斯坦堡。身處異國,個人藏書不全,藉助當地圖館,期刊查閱困難,他反而寫出巨作。閱讀可以幫助寫作,但正在寫作的時候,你要放掉閱讀。
閱讀和寫作的辯證嗎?他問。
看到怪物好像笑了。耳邊撲撲聲大了起來,巨大的翅膀展開,一股沉重力道爆發,眼前只剩滿屋子混沌的書。
伍軒宏
花蓮長大,政大、台大畢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博士班肄業。曾任教政大英文系,課程多樣豐富。寫過短篇小說、書評、導讀、推薦序、學術論文多篇,包含〈王家衛電影中的南方轉向〉。曾經以〈阿貝,我要回去了〉獲得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以〈殘念筆記〉獲得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著有長篇小說《撕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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