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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16 第491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專題企劃 他終於打開了臉孔──蔡明亮電影的轉向
Takao樂高雄 刀下留人的祖孫三代情
 
 
 
他終於打開了臉孔──蔡明亮電影的轉向
聯合文學聯合新聞網

這次蔡明亮的鏡頭轉向臉,對於長年觀看蔡明亮導演作品的觀眾而言,將是一次嶄新的挑戰。蔡明亮每次的轉向,不僅在挑戰自己的作品,從孤寂的靈魂探索到身體的肉身性;他也在挑戰電影觀看的形式,例如在博物館播放他的影片;這次他將挑戰電影影像與觀眾的關係,由觀眾直視銀幕上一張張的臉,領悟到電影最純粹的藝術本質,也是別種藝術做不到的,就是特寫鏡頭。

已故伊朗導演阿巴斯說:「電影的魔力,就在於讓人們確認他們的存在狀態。」而蔡明亮導演的作品,從一九九二年《青少年哪吒》到二○一八年《你的臉》,所呈現的人們存在狀態,是由虛而實,從殘破的身心靈到飽滿的臉孔。再具體來講,可以分為三個轉向,蔡明亮電影中的人物,先是空有身軀的遊魂,接著有著實質存在的肉身,到最後他所關注的,則聚焦在人物的臉。

鬧市,孤魂,液態現代人

《青少年哪吒》第一個鏡頭,兩個青少年躲到電話亭裡,原先以為他們只是來躲雨的,結果他們卻在昏暗的燈光下,撬開公用電話,偷取零錢。他們兩個將成為接下來幾部作品的原型人物:居無定所的都市遊魂。他們以摩托車代步,似乎來去自如。然而他們卻不知何去何從?他們的身體或許是自由的,但是他們的心靈早已被掏空。王渝文的角色每次打電話的第一句話,不是「你在哪裡?」就是「我在哪裡?」──反映這些角色的失落狀態。

而這種有如孤魂野鬼的生存狀態,到了《愛情萬歲》(1994),更加殘酷。片中的三個角色:一個賣空屋給活人住,一個賣靈骨塔給死人住,第三個則是四處擺地攤,三個人都沒有一個可以稱做「家」的所在。他們比寄居蟹更不堪地到無主的房子暫時棲身,或者是短暫地相依偎取暖。社會學家包曼在《液態之愛》引用愛默生:「在薄冰上溜冰,你得靠速度拯救自己。」這句話點出現代社會對速度的狂熱追求,也可以用來解釋,人們何以渴望quick sex與一夜情──快點做完再說,最好是船過水無痕。

然而包曼又說:「在液態的愛裡,我們一次又一次的聚合,一次又一次的分離。」反諷的是,《愛情萬歲》裡的三個人之間,並沒有愛。所以片尾楊貴媚的角色在一夜激情過後,還是只能一個人在荒廢未完工的大安森林公園裡,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累了,就坐下來不明所以地大哭起來,再把眼淚擦乾。相信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崩潰,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這些液態現代人注定就這樣不斷地聚合與分離。

可見/不可見的家庭漏洞

到了《河流》(1997),蔡明亮給我們一個身體出狀況的李康生,以及一個有名無實、空洞的家。影片第一場戲,就是小康被找來扮演河上的「浮屍」,正好印證前面所說的,這些現代人處在行屍走肉的狀態。他們比《愛情萬歲》的三個角色好一點,有一個家,不過三個人各自住在一個房間裡,而爸爸的房間不斷漏水,預示這個家有漏洞,也預示他在影片結束時,他已經無法擔負「父親」這個角色。

小康脖子生怪病,爸媽輪流帶他去治療(卻不曾兩個人一起帶著他)。按照傅柯的說法,這時候小康的身體已不是他的身體:「病人恰好是疾病攫取到的暫時性客體」,同時也淪為各種西醫、中醫、求神拜拜、民間療法的個案研究。每套診療都試圖將他的身體歸類到某種徵候,或某種病理類別。就因為他生病了,他就不再是具體個人。

接著出現的《洞》(1998),蔡明亮繼續擴大「人不成人、家不成家」這樣的論述。故事場景設定在世紀末瘟疫毀滅前的時空,殘活的人們,以類似蟑螂的樣態爬行在地面上。小康的家,已不是漏水,而是真的在地板有個洞,讓他與樓下的楊貴媚建構了包曼所謂的「紐帶」(bonds)。然而兩人的關係是脆弱而不穩定的,只有在片中突然出現的歌舞片段,他們兩個才能熱情奔放地展現情慾,他們的身體也只有在這樣的虛幻時空中,才是自由的。

影片末尾,楊貴媚似乎也感染疾病,躲在大量囤積的衛生紙堆裡。在這麼絕望的時刻,小康透過洞口拿一杯水給她喝,接著把手伸下來,拉著楊貴媚往上到頂部光亮的地方。這應該是蔡明亮為他的作品中的角色,第一次提供了救贖機會。而他感謝的人是葛蘭:「兩千年末了,感謝還有葛蘭的歌聲陪伴我們」。

《洞》是蔡明亮的第五部劇情長片。在此之後的作品,出現第一個轉向,人跟人之間總算可以建立關係,甚至於時空差距也無法阻隔,這就是《你那邊幾點》(2001)的主題。小康把每個碰得到的時鐘、手錶,都撥慢七小時,至少在精神上與人在巴黎的湘琪同在。不僅如此,他還去購買《四百擊》的錄影帶觀看,讓他更接近巴黎。

《你那邊幾點》有個溫暖的結局。湘琪在巴黎一直處在緊張不安的狀態,但是在遇見年老的尚-皮耶﹒李奧的那個公園裡,她竟然能夠安心的睡著。此時她的皮箱被頑皮的小孩丟到水池裡,卻出現一個意外人物幫她撿回來──在影片開始設定為死去的小康父親(苗天)。在這樣魔幻寫實的情境裡,苗天轉身朝後面的摩天輪走去,生命的輪迴或許就像摩天輪那樣的運轉著。

《不散》(2003)一方面哀悼福和戲院歇業,另一方面,蔡明亮繼續探索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致於出現更幽微的可能性,包括不斷試著與他人「接觸」的日本男同志,又如售票小姐湘琪留著半個壽桃在保溫鍋,等待下工的放映師小康來吃,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不需要刻意表現出來的。還有在片中片《龍門客棧》死對頭的苗天與石雋,在戲院外可以很親切地寒暄:「都沒人看電影了,也沒人記得我們了。」

本片出現兩次臉的特寫,非常重要。坐在台下的石雋,看著他自己年輕的身影在銀幕上走動時,我們可以清楚看到他在流淚。德國電影理論家巴拉茲研究《聖女貞德受難記》(1928),在〈特寫〉(1930)這麼寫著:「電影特寫鏡頭就是將我們視為平常,卻又相當陌生的事物,呈現在銀幕上。」湘琪從舞台後面,仰望銀幕上的女俠上官靈鳳,透過五次正反拍鏡頭的剪接,湘琪彷彿與上官靈鳳在對看,而她整個人被後者巨大的臉所震懾住,無法動彈。這裡再度引用巴拉茲:「面對這張臉,我們在這個空間迷失了自我,因為我們看到不只是表情,我們看到的是感情和思想,是某種不在空間的東西。」

第二個轉向:身體肉身性

關於身體肉身性的討論,就是接下來的《天邊一朵雲》(2005)與《黑眼圈》(2006)的主題,也是蔡明亮創作的第二個轉向。初看《天邊一朵雲》時,會以為蔡明亮重回早期作品的現實冷酷異境。乾枯鬧水荒的都市,猶如《洞》的末日場景再現;人心死寂與不再溝通,則是呼應《愛情萬歲》與《河流》的所有角色。小康在本片飾演A片男星,與有肉無靈的日本AV女優的演出,也是無法順利完成。

幸好有湘琪的角色,帶來救贖的希望。湘琪被壓路機壓進馬路的鑰匙,就是救贖的象徵。當小康把它挖出來的時候,地面瞬間湧出水,就像是荒漠中的甘泉。到了片尾最驚駭的那幕,也是透過湘琪角色的犧牲,才讓小康得以完成A片拍攝工作。在《你那邊幾點》的小康,試圖聯繫遠在天邊的湘琪。這次他們總算透過肉體接觸,獲得心靈的交流。雖然對湘琪而言不是很舒服的感受,最後一個畫面就停留在她眼睛流下的淚水。

《黑眼圈》是蔡明亮回到家鄉馬來西亞拍攝的第一部劇情片。移工拉旺照顧流落吉隆坡街頭的小康,兩個人所建立的親密關係,身體坦然地靠近、接觸、相互扶持,到了片尾最後一個場景,深黑水池上飄來一張床,上面是湘琪、小康、拉旺三個靠在一起睡覺。如果把這個圖像放在本片設定SARS瘟疫的背景環境來看,更加呈現出他們的身體悠然自在的感覺。

二○○九年的《臉》,片名就標示著蔡明亮作品的第三個轉向,聚焦在人的臉。就如同羅蘭﹒巴特所說:「觀看電影,帶來觀看臉孔的無上愉悅。」在一次訪談中,蔡明亮說他的初衷是想把影片中的人都放進羅浮宮裡,他將之比喻為作畫,他要畫尚-皮耶﹒李奧垂垂老矣的臉,因為前面提到《四百擊》結尾停格的那張同一個人、不同年紀的臉,撼動蔡明亮到今天。他還要畫珍妮摩露的臉:「我畫珍妮摩露,單單描繪那張臉在電影裡面就已經足夠了,不需要有額外的敘事,她本身就已經是了。」更不必提片中還有小康的臉,深深著迷於沙樂美的〈七紗舞〉。當一張放大的臉對著我們的時候,就會變得充滿表現力與意義。

蔡明亮在隔了四年之久,才推出《郊遊》(2013),這是他的第十部劇情片,也可能是最後一部劇情片。就主題而言,他之前作品中的人物,或者是渴望有個家,或者是有個殘破的家,或者根本就是家不成家。《郊遊》則是更悲慘的狀態:無家可歸。

片中有一段場景令人震撼。我們先是透過遠景鏡頭,看著小康飾演的舉牌人,費力地撐著賣屋廣告的大牌子,身邊川流不息的車潮,加上狂風細雨,使得他的身體不斷地晃動,卻又要努力把那塊比人高的牌子舉直。蔡明亮曾說過,他認為舉牌人這份工作,是人糟蹋人到最極端的程度。

然而蔡明亮接著把攝影機幾乎是貼到小康的臉上,因為焦距變化,使得小康的臉有點變形。這還不夠,我們看著(也聽著)小康邊流淚邊唱〈滿江紅〉。這裡小康流淚,自然跟楊貴媚在《愛情萬歲》流淚,以及石雋在《不散》流淚的意義,天差地遠。他是配合著〈滿江紅〉的悲壯,哀鳴他這樣的底層人物永不可能做到的「待從頭,收拾舊山河」。臉的意義在這裡更加放大。

影片最後一個場景,是湘琪與小康動也不動地望著前方的壁畫,長達十多分鐘。特別是湘琪的臉,被震懾到不自主的流淚。這樣的臉,便是下一部《你的臉》(2018)的主題。如果《你的臉》有「劇情」的話,那就是透過攝影機凝視十三張臉的特寫鏡頭,讓每張臉對著觀眾說故事。

這次蔡明亮的鏡頭轉向臉,對於長年觀看蔡明亮導演作品的觀眾而言,將是一次嶄新的挑戰。蔡明亮每次的轉向,不僅在挑戰自己的作品,從孤寂的靈魂探索到身體的肉身性;他也在挑戰電影觀看的形式,例如在博物館播放他的影片;這次他將挑戰電影影像與觀眾的關係,由觀眾直視銀幕上一張張的臉,領悟到電影最純粹的藝術本質,也是別種藝術做不到的,就是特寫鏡頭。羅蘭﹒巴特在〈嘉寶的臉〉(1957)一文中,點出《你的臉》的觀看方式:「攝影機讓我們接近某些臉孔的感性,開啟臉孔的神秘,讓我們理解,在現實中與影片中的臉孔,是多麼地令人著迷。」《你的臉》看似超越電影說故事的特性,其實是回歸到電影的本體,讓我們看到電影的美,也看到這十三張臉的美。這十三張臉,就是你我的臉。

【陳儒修】

美國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電影理論博士,現為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教授。研究領域為電影研究、文化研究、流行文化與傳播新科技。著有《穿越幽暗鏡界:台灣電影百年思考》、譯有《電影之死:歷史、文化記憶與數位黑暗時代》、編有Cinema Taiwan: Politics, Popularity, State of the Arts(與Daryl Williams Davis合編)等書。


更多「你的臉的蔡明亮」 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19年5月號(NO.4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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